第五十四章(2 / 2)

王氏的右手断在地上,血还未能止住。

而王雪识往日白皙的脸庞,此刻也布满了脏污,她痛苦地挣扎着,想要避开那些落在身上的手,却只是被用脏布掩住了口。

陆卿婵的身子蜷缩在车驾中,年轻军士将画像拿来以后,那将领便掰过她的脸庞,细细地察看起来。

她的脸颊滚烫,眼神亦极是迷离。

平日嫣红润泽的唇,此刻都干得起了皮。

“你真是陆卿婵?”那人正色道,“在我跟前,最好说实话,姑娘。”

他的手摩挲着着画像,眼神冷得如同厉鬼。

陆卿婵此时也快要崩溃,持续的高热让她没法一直保持冷静和理智,尤其是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

他们或许能忽略血腥的气息,她却没法忽视。

车驾里非常狭窄,可陆卿婵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挑动她的心弦,将她往绝望的深渊里面逼去。

她艰难地说道:“我是……”

说完以后,那将领忽然放开了她,他朗声说道:“真巧啊,陆少师。”

“某还以为要大费周章才能寻到您,没想到就这样遇见了。”他舒快地说道,“还真是有缘啊!”

“赏!重重有赏!”他将那画像递给年轻军士,满脸的喜悦。

陆卿婵的手撑在车驾的边沿,本就苍白的脸庞尽是病气,她气若游丝地低喘着。

那将领将她从车驾里抱出,向着赵崇等人说道:“都滚吧!”

赵崇的目光仍定定地看向陆卿婵,他失神的眼此刻浸透了复杂的情绪,似是想要拼尽一切将陆卿婵抢回来,又似是想要再看她最后一眼。

王氏和王雪识却已为他做出了选择。

两个女人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王雪识更是直接给了赵崇一巴掌,让他从迷乱中清醒过来。

赵崇如梦初醒,深深地埋下了头。

三人向着那将领叩首,而后飞快地上了马车,连财物都没敢取,就急忙扬长而去。

徒留灰蒙蒙的烟尘,和地上那截苍老的手。

血水尚未干涸,浓重的铁锈气始终有残留,一阵夜风吹过便蔓延开来。

陆卿婵的胃里翻涌着,她不住地想要干呕,身子又虚软又无力,只能被强硬地抱到马上。

与她同乘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似是那将领的女儿。

她的手很粗粝,轻易地便将陆卿婵抱了起来。

陆卿婵的身子都是滚烫的,这女子没有带手套,当即便感觉到了:“爹,她好像发热了!”

那将领扬声道:“先将她带回去再说。”

陆卿婵许久不曾骑过马,军士的行进速度又快,她的身子都快要散架,连坐在马上时也忍不住地想要蜷起身子。

等马停下来的时候,她差点就要直接从马上坠下来。

身子是滚烫的,但陆卿婵却觉得越来越冷。

她的身体好像快要到达极限,然而这还只是噩梦的开始。

河阳军毗邻东都,而这些人的口音却有着明显的燕地色彩,陆卿婵浑浑噩噩地想到,或许段明朔就是借兼领河阳藩镇的机会,将人悄无声息地换成自己的。

成德军最是骁勇善战,数年来守着国土的东大门,不知与突厥鏖战过多少次。

然而这把利剑的锋刃朝向内的时候,它的锋利才终于显露。

军营里的环境并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不错。

医官仔细地为陆卿婵把了脉,又有侍女轻柔地喂她喝下参汤。

确定她只是高热,并不会马上就死后,无止境的审讯便开始了。

审讯的地点就设在军营里,甚至还有无数的侍女和医官候在陆卿婵侧旁,喂她服药用膳,好确保不会危及她的性命。

审讯的内容,广泛到没有边界。

陆卿婵也终于明白,段明朔为何一定要抓她。

她毫不怀疑,就算她没有在洛阳城外被他的人抓住,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将她绑架出来。

她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从昭阳殿到河南府,从长公主到张逢。

恐怕段明朔早就看她不顺眼,想要将她除之后快,但想到陆卿婵身上的价值,终究是变了念头。

可他想错了,她虽然在中枢许久,却一直都是闲职。

陆卿婵从未接触过机密,连许多要紧消息,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她知道的消息,还不如长公主与张逢的侍从要多。

段明朔却好似不这么想。

他人远在成德,却时时把控着这边的动向。

陆卿婵能感觉到审讯的侧重点在悄无声息地变化,尤其是在被问到柳乂时,她都开始有些懵然了。

审讯的人却以为寻到了突破口,更多地询问起来。

陆卿婵渐渐地分不清昼夜,她像是沉浸在一场漫长的梦魇里,能够把握住的只有袖中的碎瓷。

那片碎瓷小小的,不够尖锐,也不够宽大。

但就是给了陆卿婵坚持下去的勇气。

杨氏在为她请送子观音的时候,决计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女儿会用这碎瓷来保命。

但她真的寻到机会了。

约莫过了三天后,外间又发生了大的动乱。

陆卿婵靠坐在软椅上,隐约听到侍女压低声音说道:“河阳……要陷落了……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过了片刻,忧心忡忡的侍女还是走了进来。

她们将食盒打开,内里盛着的都是精致的糕点,也不知怎么制出来的。

侍女夹起莲花糕送到陆卿婵的嘴边,细声说道:“您稍用些吧,不然又该昏厥过去了。”

“前日您病得多厉害呀,连水都喝不下去。”她边慢慢地喂陆卿婵吃下糕点,边轻声说道,“您也不想总是昏迷吧。”

侍女见她就吃了小半,又劝说道:“您多吃些吧,晚些时候还要赶路。”

陆卿婵身上的高热还未退去,但听到侍女这话,她的神智倏然清醒许多。

为什么会突然要离开?

其实在被俘虏的那一日,她就有感觉这里是河阳军的老巢,至少是他们重要的据点。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们突然选择离开呢?

陆卿婵从侍女手中接过莲花糕,另一手轻轻抚上额头。

糕点精致,可她尝起来却觉得味如嚼蜡。

晚些时候安冉过来看她,陆卿婵虽然被关在军营里审讯,却也因此在无意中知晓了许多信息。

捉住她的那对父女都是粟特人,与段明朔稍有些血缘关系。

将领是段明朔的近臣安启,他的女儿安冉也颇受段明朔信重。

安冉挑眉说道:“终于不绝食了。”

陆卿婵并没有绝食,她只是在病中,实在吃不下东西,落在这群剽悍的军士眼里,就成了拒不用膳。

安冉看了眼食盒,复有皱起眉来:“吃的比猫崽子都少,晚些时候有你难受的。”

她这话语让陆卿婵微微有些失神,她总觉得类似的话语,她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但陆卿婵更坚定地相信,外间的确是发生大动荡了。

她蜷缩起身子,在审讯的间歇里,悄悄地摸了摸胸前的游鱼玉佩。

隔着衣襟,陆卿婵没法清楚地感知到玉石的冰凉触感,但那熟悉的感觉还是会让她舒服许多。

许是因为明天要赶路,今夜陆卿婵难得被安排睡了个好觉。

侍从和军士都在外面守着,营帐里只有她自己。

不怪他们大意,她一个柔弱女子,又在重病之中,纵然再聪慧也不可能逃得出去,何必安排那么多人看着她呢?

寒冬腊月,营帐里点着灼灼燃烧的火把。

那炽热的火焰照亮了陆卿婵的眼,将她苍白的面容也照得有些血色。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兽皮,颤抖着站起身。

陆卿婵不顾一切地推到了灯台,继而将被褥与兽皮全推进了火中。

烈火的灼烧就在刹那之间,冲天的火光让她想起昭阳殿走水的那一夜。

这一次她却没有任何恐惧,反倒是像跃出囚笼的鸟,突然感知到了自由的美好。

候在外面的侍从瞬时都涌了进来,高声唤道:“走水了!走水了!”

火势太猛,一时之间他们也顾不得陆卿婵了。

她的心房快跳到了嗓子眼里,想要悄悄地从后方逃出。

正在陆卿婵快要闻嗅外间冷冽的空气时,一双带着手套的手猛地钳住了她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