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陆卿婵的面容苍白,脸颊却又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她伸出手轻轻地接过那页纸,是休书。
并不长,却将她的罪过书写得淋漓尽致,且着重地对她“目无尊长”和“三年无出”的罪责大书特书,言辞尖锐,像极了泄愤之语。
就是不太像赵崇所书,更像是女人的手笔,连这字迹也是。
陆卿婵的心里没有悲喜,只觉得荒诞,又有几分好笑。
赵崇的脸庞绷着,略有些不自然,他大发慈悲般地说道:“虽是休妻,但在外我不会同任何人讲是我休了你,你也只当我们是和离便可。”
他的脚步虚浮,眼下也带着一层青影,像极了溺于美色,已然开始亏空的男人。
陆卿婵的神情很平静,她很轻地笑了一声:“好。”
她的容颜温婉,情绪没有分毫的波动。
陆卿婵随意地将休书对折,然后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
她手里拿着的仿佛不是那纸滚烫的休书,而是一封什么无关紧要的书信。
王雪识一下子就失落了下来,她暗暗地掐了赵崇一下,故意用陆卿婵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夫君还真是软心肠,你什么时候也待我这般好就成了!”
赵崇没有理会她,仍是看着陆卿婵。
他的脸色略显肃穆,低声让王雪识先出去,她满脸的不情愿,却还是在赵崇的温声相劝下走了出去。
内间只剩下陆卿婵。
两人在门口又黏黏糊糊了许久,王雪识娇俏地说道:“你得说句好听的,我才肯走。”
赵崇迟疑了片刻,最终在她耳边轻轻地唤了句“夫人”。
王雪识旋即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她似是推搡了赵崇一下:“好吧!你进去吧!我走啦。”
她的声音始终宛若少女,仿佛未曾承受过世事带来的重压,仍然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陆卿婵撑着手肘,她从小桌案上取出一份文书,执着炭笔静默地勾画起来。
她将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露出颈侧皎白的肌肤。
像是月光,又像是柔雪。
赵崇一进来就瞧见了陆卿婵如雪般的细长脖颈,当真是跟天鹅一般。
往日贤淑无趣的妻,偶尔露出些许的绮媚,就如那昙花绽放般,叫人移不开眼。
赵崇的唇抿着,声音低哑地说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卿婵?”
他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还有没有……”
“我还能有什么想说的?”陆卿婵轻声打断他,“女子出嫁,以夫为纲。”
她说的明明是女德的话语,赵崇却觉得像是被噎了一下。
陆卿婵在文书的底部签下自己的名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被她写得如若游龙,飘逸又潇洒。
她神态自若,举止中带着名士般的从容。
赵崇心里的那根倒刺又尖锐起来,一股油然的怒意从他的心底升起。
明明是他休的她,怎么搞得像他被扫地出门一样?
“陆卿婵,你就这般薄情吗?”赵崇的身躯禁不住地发抖,“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夫妻三年,在你眼里还不如一份文书重要吗?”
他拿起陆卿婵刚刚打开的那卷文书,高高地举起,似是想要往桌案上摔。
赵崇骨子里的自卑和暴躁,在这一刻全部显现了出来。
陆卿婵很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你最好放下。”
她的眸似点漆,像是一潭幽深的水,透不进光,也没有情绪。
但赵崇就是被震慑到了,他将那文书放下,却擡手就将桌案上的杯盏全都掼落到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赵崇的低吼声更为刺耳:“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你进门!”
他的眼睛发着红,像是野兽。
陆卿婵最厌烦暴躁的、不能控制脾气的男子,她擡眸道:“你闹够了没有?”
赵崇死死地看向她,忍不住地走近。
他哑声说道:“陆卿婵,你对我当真是一份情谊也没有吗?”
“亏我还想着带你一道回京兆,”赵崇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对得起我的这份心吗!”
他越走越近,快要凑到了陆卿婵的身前。
壁上悬挂着一柄漂亮的长剑,就像装饰一样。
当那冷冷的剑刃落在赵崇的脖颈处时,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一柄真正的、削铁如泥的长剑。
他的脖颈并不似女子般细嫩,皮肤甚至有些粗糙,此刻却被划出了血痕。
细细的一道血线,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接着是撕裂般的极致痛楚。
赵崇的身子霎时紧绷起来,他的声音尽数哑在喉咙里,抖若筛糠地将手举起,像是想要证明自己无意伤害陆卿婵。
“你还觉得后悔呢?”她的声音带着寒意,“真不知你是有何脸面说的这话,当初百般哄骗我进门要来掩饰丑事的人,不是你是谁?”
陆卿婵仍在病中,脸色潮红,眼也有些红。
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去年冬天我大病时,你为了能借我打掩护,继续和王雪识出游赏雪,而不肯请御医,方才致使我的病不断加重。”
赵崇怔怔地看向她,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陆卿婵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往下说。
“后来还说成是为病中的我祈福,演了好一出夫妻情深。”陆卿婵的声音如若寒冰,“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可曾有那么一瞬想过我是你的妻?”
赵崇的神色大乱,他禁不住地想要解释:“卿婵,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卿婵掩住唇,低低地咳了两声。
她的手从袖间露出,那指节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着惊人的脆弱。
就像是已经快要凋零的花,连微风不再能够忍受。
赵崇不顾脖颈处汩汩流淌的血,只想将陆卿婵的手指拢在掌心,好好地呵护。
此刻他脑中只余下了这么一个念头,但赵崇颤抖伸出的手却没有被握住,陆卿婵眼神冷淡,就像是在看一个肮脏的物什。
“我不需要你带我回京兆。”她漠然地说道,“我会留在洛阳。”
陆卿婵放下长剑,她没有穿鞋袜,光着脚踩在软毯上,踝骨处闪烁着细微的光亮,就好像是一只银色的脚镯。
赵崇望着她,心里一阵阵地抽搐酸疼,像是在滴血。
他的膝忽然就软了,跪匐在陆卿婵的足边,哀求地说道:“卿婵,我不能留你在这里,东都现今朝不保夕,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这一辈子都没法安眠……”
陆卿婵的心绪才刚刚舒缓少许,又被他突然的举动激得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