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2 / 2)

只是如今的陆卿婵更为鲜活,也更富有生机。

柳乂看她的目光很平静,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如若有蟾光在其间流淌。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即便是精于工笔的画师也绘不出其中的神韵,温柔地看过来时,这世间就没有人能抵挡。

陆卿婵的心弦却仍是紧绷着,她拢在袖里的指节都忍不住地颤抖。

自那夜的事后,她对柳乂的记忆越发模糊起来。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很想忘记他,去年冬天大病一场后,连做梦都鲜少会忆起柳乂。

若不是今年五月时他回朝,陆卿婵兴许已经能将他彻底忘记了。

脑海中的景象是含混的,身体上的反应却极是清晰。

当柳乂的指尖落在她面前的文书上,将那页纸张抽走时,她的身躯倏然颤抖了一下。

“小心些,陆少师。”柳乂很轻声地说道。

他将她的椅背向前拉了少许,可即便这样近的距离,他也没有碰到陆卿婵身体的分毫。

琅琊柳氏以清正家风名扬天下,家中子弟无一不将礼数做得极致。

柳乂的身形高挑,即便是姿态和柔,带来的压迫感极强。

陆卿婵的眼有些失神,眸光闪动,似是蓝膜未褪尽的猫崽,又似是稚弱的惊弓之鸟。

柳乂眼帘微垂,掩住眸底的晦暗,不着痕迹地将那页纸取走。

他看起来温雅有礼,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端方君子。

唯有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昭示着柳乂的真正情绪。

两人间的交互短暂得出奇,又没有任何失礼逾矩,但这一幕却尽数落在了段明朔的眼里。

他戏谑地笑了一下,被那双眼看过来时,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陆卿婵垂下眸子,错开段明朔的视线。

等到会议结束,离开内间后,她才觉得压在肩头的重量逐渐消逝。

柳乂直接便带人去了偃师。

他做事利落,雷厉风行,私事尚且如此,更别说处理公务时了。

段明朔却没有一道前去,他兼领河阳节度使,将洛阳也全然当成了自己的领地。

有一日他在酒楼吃酒,被地痞流氓骚扰,当场就动刀见了血,闹得很大。

虽然被杀的是地痞流氓,但确实是段明朔先动的刀。

酒楼里人很多,又是在正午,众人都看得清晰。

陆卿婵从未想过,她要为处理这档子事来写文书。

她执着笔烦躁地说道:“这又不是在成德,你杀了人,就是杀了人。”

段明朔双腿交叠,漫不经心地说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还是地痞流氓,整日就知道欺男霸女,难道不是死有余辜吗?”

“本官这是为民除害。”他的眼神冷淡漠然,“能和杀人相提并论吗?”

他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在成德不是这般一样。

“你!”陆卿婵的眉心蹙起,“使君若是想要为民除害,为何要将那些人的尸身砍碎?”

段明朔治军严苛,成德军的实力最强悍,可另一方面他做事最残忍、最不留余地。

谁若是惹了他,即便是让他不快,也至少要偿命。

如果只是杀掉几个地痞流氓,并不会严重到让陆卿婵来写文书,问题是段明朔不仅杀了人,还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地痞流氓给碎了尸。

酒楼里的剁骨刀,被他当匕首似的握在手里,肆意挥舞。

仅是听人转述,陆卿婵便觉得胃里难受。

段明朔杀红了眼,只顾心里爽利,是全然没将酒楼里的客人和外面的行人放在眼里,也没想到此事会带来什么影响。

他也烦躁地解释道:“怎么?那我就应当坐在那里,仍由他们挑衅欺辱。”

陆卿婵默然不语。

“笑话!”段明朔冷笑一声,“我十余岁时,就没人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眼底冷得没有一丝可以称之为人的感情。

段明朔跟柳乂这等高门出身、矜贵从容的世家公子不一样,他出身低微,又是粟特族的胡人,自小就是在泥地里摸爬滚打。

但就是这样的人,能坐到成德节度使的位子,深受太后信重,看守国土的东大门。

可以想见他的手段有很多狠,城府有多深。

陆卿婵额侧的xue位突突地疼,她跟段明朔实在沟通不下去。

她将纸笔往前一推,破罐子破摔地说道:“那这文书你自己写去吧。”

段明朔没有拦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太师椅中,一身冷意越发凝重,简直快要如有实形。

陆卿婵胆子不大,出了这档子事本就不愿多听,为了给段明朔写文书被迫了解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心神越发不宁。

她没有在官署中多留,张逢寻不到她,自然会找旁人。

说来陆卿婵都觉得诡谲,这种事张逢为何要来寻她做?难道是段明朔的意思吗?

怎么会有这么小心眼的人?连这种琐事,都不忘记来麻烦她。

直到回到府邸以后,陆卿婵还是烦闷得厉害。

院落里倒是热闹,众人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时候回来,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讨论着什么。

王氏亲热地将王姨娘揽在怀里,蔼声说道:“若是你父亲真能官复原职,姑母就算死也能瞑目。”

“姑母,您怎么能这么说?”王姨娘娇声说道,“姑母对雪识有大恩,等父亲官复原职,雪识定然会让姑母也过上更好的日子。”

她的衣裙宽大,松松垮垮地垂在地上,那模样就像是个深受宠爱的骄纵小姐。

往先还不对付的两人,此时又亲热成了一家子。

青玲站在王姨娘的身边,帮她将衣裙拢起,笑着说道:“老爷最疼爱的就是姑娘……”

赵崇坐在赵都师的侧旁,原本是一脸的不情愿,此刻也被这和睦的气氛濡染,板着的脸亦是微微缓和少许。

王姨娘边和王氏、青玲说着话,边不忘向赵崇投去柔柔的目光。

她跟陆卿婵生的像,那双眼却极是不同。

陆卿婵的眼如若点漆,是冷的,是沉静的。

王姨娘的眼却更像琥珀,是热的,是饱含深情的。

她柔声说道:“等父亲回去御史台后,郎君也不必畏惧被弹劾了。”

赵崇的神情微动,陆卿婵远远地观望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恰在这时,青玲陡然尖声说道:“姑娘,血!是、是血!”

王姨娘的衣裙是素色的,此刻裙摆处却泛起大朵的红花来,艳丽浓稠。

不像是葵水,倒有些像妇人小产时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