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2 / 2)

“从前我说你的夫君是抢来的,不过是嫉恨你的好运。”郑遥知咬了下唇,“那些东西,你根本都不用抢,都有人主动地给你送上来。”

“夫君也好,女学士之位也好,就连公主少师的位子,都能落在你的头上。”她像是有些自嘲,“这样好的气运,谁又能比得了呢?”

陆卿婵对暗讽向来很敏感,她低声说道:“我也很羡慕郑妹妹。”

她看了眼郑遥知,声音微冷:“能像个未出阁的姑娘,永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陆卿婵将被浓墨染开的那页纸团起,然后随意地扔进了纸篓里面。

她性子向来温婉,被人当面落了面子,都不会说太重的话。

这是她头一次待郑遥知如此不客气。

连在宋国公府上当面撞见那怀孕侍女时,陆卿婵说话都留有余地,此时郑遥知不过私下说了两句,她便出言不逊起来。

公主少师的位子还没坐稳呢,就已经如此。

陆卿婵果然与她父亲一样,都是趋炎附势之徒,瞧起来如莲花般高洁傲岸,实则根系早就如泥沼一般污秽。

“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郑遥知压着的怒意渐渐升了起来,“你怎么好意思这样说我的?”

她喋喋不休地说道:“少年时父亲官禄享通,家道中落时有赵崇相助,现今又有长公主恩惠,承认自己气运好,命途走得比旁人顺遂,对你来说是什么难事吗?”

“如今你安然升任公主少师,”郑遥知压低声音说道,“你的良心对得起被张商残害过的忠良们吗?”

长公主喜欢端砚,书房里用的皆是最细腻上乘的砚台。

陆卿婵摩挲着方砚上的字纹,指尖轻轻地晃了晃。

她擡眸说道:“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觉得我做不得公主少师的位子吗?”

“这话可能会伤到你,”陆卿婵顿了顿,“但若是公主少师没有空缺,太后和公主可能会让我坐上更高的位子。”

她的容颜清婉,唇边甚至还带着淡笑。

她的从容足以能人心烦意乱,郑遥知深感困惑,不久前陆卿婵时常隐忍、委曲求全,端的是一派贤良淑德,怎么现今越发地有气度了?

陆卿婵重新蘸了墨,铺展开一张新的宣纸。

她轻声说道:“我少时就聪慧,长大后善持家,给公主做学士也做得周全,太后都常常称赞,凭什么做不得公主少师?”

“倒是郑妹妹,靠父亲、靠丈夫、靠公爹,没有什么真才实干吧。”陆卿婵的语气平直,“连家中从侄的事都处理不好,弄到了要靠欺瞒未出阁姑娘为妻的地步。”

她戳到了郑遥知的痛脚,但郑遥知却反唇相讥道:“你情我愿的事,谈何欺瞒?”

陆卿婵对着书房的门坐,看见门缝处有光影闪动,便没再多言。

她提起笔,坐直身子,挥动小臂写出几个大字。

郑遥知却以为她是无话可说,忽然想出了好的说辞。

“我看赵都师满意五郎得很。”郑遥知洋洋得意地说道,“你那般善理家,却连小姑子的心都拢不住?”

她继续说道:“还有赵崇那个妾室也是,连这你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得好宫廷事务呢?”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长公主便走进了书房。

陆卿婵的字恰巧写完,她擡起头,淡漠地看了郑遥知一眼。

郑遥知的脸色瞬时就变了,她气愤地看向陆卿婵,却连回头看向长公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连双膝都在打着颤。

“殿下……”郑遥知颤声说道,“臣女方才是胡言。”

长公主冷声说道:“今日的课不必上了,郑学士请回吧,你既然这般擅长内闱事务,还是多在公府忙碌、尽孝,以后也不必进宫了。”

她这话说得直接干脆,几乎就是将郑遥知革职的意思。

郑遥知的脸色煞白,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两句话,竟能招来这样大的祸患。

她吓得发抖,神情慌乱惧怕。

郑遥知的眼里涌出泪,当即就要跪下:“殿下,殿下!臣女不是那个意思!”

可长公主身边的嬷嬷直接将郑遥知拉了起来,要将她给拖出去。

长公主漠然地绕过她,拿过了陆卿婵刚写好的字。

她轻声感叹道:“你这草书写得是真不错,比那狗爬的楷书漂亮百倍,师承何人?”

“御史中丞柳少臣。”陆卿婵低声说道。

听到她口中人名字的时候,郑遥知几乎是感到惊悚,柳少臣是谁?柳少臣是当世书法第一人!

他怎么会是陆卿婵的老师?

这两个天上地下的人,竟然曾经是师生!

几乎是在刹那,郑遥知便想起了柳乂。

宋国公府花宴那日便极是蹊跷,陆卿婵离开不久,身为贵客的柳乂也旋即离开,更有人说看见陆卿婵车驾坏损后,上了柳乂的马车。

她原本以为是谣传,诸多线索此刻却突然串了起来。

郑遥知的手死死地扒在门边,也不顾什么体面端庄,她只想听到更多。

陆卿婵此人真是不可貌相,表面上贤淑温婉,背地里指不定蛊惑了多少男人。

之前提起柳乂时,她还说不相熟。

这哪里是不相熟?分明是早就腻歪到了骨子里,兴许在河东时陆卿婵便已经搭上了柳乂!

嬷嬷的大掌掐上来时,郑遥知尖锐地叫了一声,但下一刻她就死死地咬住了唇。

这里毕竟还是昭阳殿,即便是做个仆役,也不能少了应有的规矩。

郑遥知咬紧牙关,哑声说道:“嬷嬷,我自己走,求嬷嬷别这样。”

说着她便褪下了手腕上的金镯,放在了那嬷嬷粗糙的手掌里。

她每次进宫都会仔细打扮,这可是她最喜欢的镯子,不仅是足金,单那做工就价值千金,就这般便宜给了这些粗使!

郑遥知的心口都在滴血,但她清楚地知道,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陆卿婵跟她关系本就不佳,现今更是彻底交恶了,眼下陆卿婵登上高位,是决计要报复她的,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主动出击才行!

她必须趁长公主还未彻底发话,保住女学士的位子。

想到从高处跌落后会受到的奚落,郑遥知便觉得周身发寒。

妯娌的嘲讽,夫君的指责,命妇们的冷眼,远比今日的狼狈要恐怖得多。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从头谋划起来。

陆卿婵背后站着的人不止是长公主,兴许还有柳乂和柳少臣。

毕竟凭她一人的气力,讨得长公主欢心,实在不是易事。

不然长公主早就可以将她拔擢,何必等到现今?

这些人无一不是眼高于顶,若是让他们知道当年陆卿婵为了坐稳赵崇正妻之位所做的恶行,他们还能容得下她吗?

别的郑遥知所知甚少,但王姨娘小产的事,她可是比谁都清楚!

都说陆卿婵贤惠,然而赵崇三年无出的最大祸由,正是她陆卿婵。

这个人瞧着冰清玉洁,实际上几乎将阴狠刻薄的招数都用了个通透。

郑遥知出宫以后,连国公府都没有回,便直接去了定远侯府,在路上她心里想得越发明白,她不能单打独斗,她还需要个盟友与证人,而这最适宜的人选便是赵都师。

赵都师天真蠢笨,又不谙世事。

她都不须套话,赵都师便什么都往外说。

郑遥知却没想到她到定远侯府的时候,府里竟冷冷清清的,赵崇今日休沐,至少会有些歌舞乐声,府里怎么会这般安静?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通传,也没人亲自迎她,片刻后赵都师身边的侍女才请她过去。

郑遥知满腹疑惑,进入内间后疑惑更甚。

赵都师坐在屏风后,两个侍女守在她的身旁,小心地给她递上浸湿的软布。

“都儿,你怎么了?”郑遥知关切地问道,“我来看你了。”

赵都师的声音细弱,隐约带着颤音:“郑姐姐怎么来了?”

郑遥知假意笑道:“我是来给你说件好事的,你嫂嫂升任公主少师了。”

赵都师却像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她尖声说道:“她不是我嫂嫂!”

奇异的是,她话里含着的不是对陆卿婵的否定,而是另一种怪诞的情绪,像是恐惧,像是慌乱,又像是对自我的怀疑。

郑遥知的神色瞬时郑重了起来。

赵都师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卿婵不是她嫂嫂,谁才是她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