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陆卿婵擡眸看向杨氏,嗓音里的冷漠是她自己都不曾想到过的。
“母亲先前就不满意我这门婚事,觉得我不顾脸面地下嫁,辱没了弘农杨氏的门楣。”她低声说道,“是卿婵罔顾了父母之命,我与郎君本就不该结为夫妻。”
杨氏出身前朝高门,虽在今朝已然没落,却依旧自视甚高。
当年陆卿婵嫁予赵崇时,杨氏是决意反对的。
直到现今杨氏都对此事颇有微词,但她从来不是不能容忍赵崇,而是不能容忍陆卿婵的忤逆。
赵崇面露惊愕,他连声向杨氏说道:“岳母,您这话就说过了!”
“卿婵,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他说着就要上前,跪在陆卿婵的跟前,“有些事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氏的神情也略有震动,她远山般的黛眉皱起,却没有说话。
陆霄走近一步,挡在了陆卿婵的身前:“母亲,赵侍郎,姐姐还在病中,烦请你们改日再来吧。”
赵崇本想多言,听见这声漠然的“赵侍郎”倏然一顿,脸色有些僵硬。
不知不觉间,稚气骄纵的弟弟长成了高大的男子。
能够独当一面,能够处事自如。
陆卿婵看向陆霄的背影,心底的郁气舒缓许多,等到赵崇和杨氏离开后,她的手指渐渐松开,拥着锦被靠在了床柱上。
陆霄令人将院落的门掩上,不许任何人来打搅陆卿婵。
她垂着头,下巴显得尖尖的,像是个小女孩。
陆卿婵处事周全,温婉端庄,连陆霄也常常会忘记,姐姐只比他大了一岁,如今也才不过十九岁。
她慢声说道:“下次别让母亲来了,她不愿见到我的。”
陆卿婵说得很随意,淡漠又平静,陆霄的心里却猛地一紧,像是有一根刺穿过心头,他抱歉地说道:“姐姐,是我想得不周。”
“无事,我也不想见她。”陆卿婵轻声说道,“我先再睡片刻,你去忙你的事吧。”
她的声音飘忽,像是如在云端。
那双点漆般的眸子仿若无波的古井,透着令人心惊的死寂。
陆霄本欲开口,撞上陆卿婵目光的刹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艰涩地说道:“姐姐好好休息,若是有事叫人传唤我一声就是。”
“好。”陆卿婵轻飘飘地说道。
那声音恍惚悠远,像是从水面的孤舟上传来。
陆霄胸腔猛地一滞,他又与陆卿婵院落中的侍女仔细吩咐过后,方才离开。
陆霄过去的时候,赵崇和杨氏正坐在花厅里,连陆玉竟然也在。
陆玉与杨氏虽为夫妻,但私下里是很少会面的,说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也不为过。
赵崇整过仪容,不再那般颓唐难堪,发丝还有些微微湿润,他将昨夜的事以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详细地讲予陆玉和杨氏。
赵崇面色沉重地说道:“都怪小婿,若是小婿提前同卿婵讲过,她就不会冒失地过来尚书府。”
他虽擅长这般,嘴上说着怪自己的话,实则将罪由全推到旁人身上。
陆霄心头当时就冒起灼灼的烈火,他没再注意仪容,大步上前直接往赵崇的脸上掴了一巴掌。
他厉声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是我姐姐冒失,闯到尚书府?分明是你将她送到了段明朔的跟前!”
陆霄怒发冲冠,径直掐住了赵崇的脖颈。
他与陆卿婵生得很像,只是不那么内秀,略显张扬,但到底还是温和的,此刻这张俊秀年轻的脸庞青筋暴起,显得分外狰狞。
不像个文臣,倒像是个杀夺的武将。
赵崇没想到陆霄会突然冲进来,刚刚还侃侃道来,此刻脖颈被人掐住,脸庞也涨得通红,他声音嘶哑地说道:“陆霄……先放开我……”
陆玉和杨氏也被吓了一跳,陆玉慌张地训斥道:“陆霄!快放开你姐夫!”
他年老体衰,已经制止不了儿子,高声唤护院进来,将陆霄和赵崇拉开。
赵崇大喘着气,陆玉边扶着他靠坐在软榻上,边不忘急声呵斥陆霄:“你这像什么样子!这是你姐夫,又不是你的仇人!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好端端的世家公子,一言不合就与人/拳脚相向!”
杨氏也扶住了陆霄,执着帕子擦拭着他的脸庞:“阿霄,你冷静些。”
陆霄面色阴沉,与陆卿婵如出一辙的点漆眸子里燃着火焰。
“他就是我的仇人。”他声音冷厉地说道,“父亲,在我跟前您就别再装了。”
陆霄死死地看向陆玉:“你自始至终都知道赵崇是什么货色,却还是巴巴地将姐姐嫁予他,你从没考虑过姐姐的幸福,只一心盼着结亲能带来的权势利益。”
“张商在时你巴结张商,张商死后你攀附赵崇。”他说得愈发不客气,“父亲,若是张商当年向你讨要母亲,你是不是也会高高兴兴地送上呢?”
此话一出,不仅是陆玉和赵崇,连杨氏的脸色也变了。
陆玉的面色铁青,撑在桌案上的手臂不断地颤抖着。
昔日风流的陆郎,此刻气急败坏,没有半分风度可言,他边执起手杖要打向陆霄,边声音尖刺地怒吼道:“你这不肖子!说的是什么话!”
那手杖是用上好的黄杨木制成的,是陆玉去年生辰时赵崇赠予他的。
陆玉的腿脚其实很好,但这根手杖实在名贵,又能昭示女婿的孝顺,因此他常常带在身边。
就在手杖快要击中陆霄时,一双纤瘦的手臂挡在了他的身前。
陆卿婵随意地披着件浅色的坠地长衫,衣带穿过盘扣,勾勒出腰肢的纤细,她的眸子深黑,透着寒气。
陆玉猛地往回收力,狼狈地后退,坐倒在了地上。
“卿婵,你、你怎么过来了?”赵崇的眼睛亮起,颤声说道。
陆卿婵容颜温婉,神情却极是冷淡,仿佛是没有瞧见赵崇这个人。
她漫不经心地走上前,陆玉还以为女儿是要扶他起来,却不想陆卿婵只是拾起了那根手杖。
她轻声说道:“弟弟素有喘疾,你这个做父亲的,竟也不当回事。”
陆卿婵的声音飘忽,蕴着的却是令人生畏的气势。
此刻的她,一身病气,姿态如若微风都能吹倒的柔柳,却是众人视线的焦点。
连杨氏都有些愣怔,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自己素来贤淑隐忍的女儿。
陆霄方才还气势汹汹,见到姐姐后瞬时像个被雨淋湿的小狗,紧紧跟在陆卿婵的身边,声音颤抖:“姐姐……”
陆卿婵执着手杖,静默地坐在了首席的太师椅上。
那一刻她的气场尽数展现,神情惊人地和柳乂重叠在了一起。
“你想岔了,阿霄。”陆卿婵轻声说道,“父亲没有那么高风亮节,别说张商、段明朔,只要给的条件充足,就连大商贾父亲都愿意妥协。”
陆玉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他厉声说道:“卿婵,你怎敢妄议父亲?”
“何为妄议?”陆卿婵直勾勾地看向他,“卿婵说的都不过是事实。”
花厅的气氛沉重,唯有她像盛放到极致的花朵,透着一股秾艳的张扬,那目光柔柔的,却让被扫过的每个人都不敢出言。
连陆霄都被这样的姐姐震慑到。
陆卿婵做了三年侯府主母,又在长公主跟前做了两年学士,连太后赞不绝口,本就是极出挑的人物。
就是性子温婉,做事又多隐忍,才会让人错判,误以为她真是骨子里的温柔。
和柳乂那种人一起长大的姑娘,再柔弱又能柔弱到何处?
陆卿婵低声说道:“世间鲜少有你这样的人,既趋炎附势,又不肯自己折腰,为权贵屈身。”
她明明说的是陆玉,赵崇却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