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带着远处隐约的呐喊声,北平城的天,又阴了下来。
日子在风声鹤唳中往前挪,北平城里的恐慌像潮水似的涨了又退。前阵子还在街头耀武扬威的阔少爷,转眼间就变卖了家产逃往南方;那些曾经门庭若市的王府大院,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门口的石狮子蒙着厚厚的灰。
沈父常对着巷口叹气:“你看胡同那头的李公馆,当年何等风光,老爷出门要坐八抬大轿,如今听说连下人都跑光了,就剩个老管家守着空院子。”
“还有城东的张家,”沈母一边给沈清辞剥核桃,一边接话,“以前光是姨太就有六个,现在呢?听说大少爷当了汉奸,二小姐跑丢了,家都散了。”
姜山听着这些,心里不是没有触动。他扛活的码头,常能看见逃难的富人,穿着体面的绸衫,却背着破旧的包袱,眼里满是仓皇。相比之下,他们家虽不富裕,却能每天在一张桌上吃饭,夜里能踏实睡在一张炕上,已是天大的福气。
“这乱世,钱财权势都靠不住。”姜山扶着沈清辞去院里晒太阳,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声音很轻,“只有一家人守在一起,才是真安稳。”
沈清辞靠在他肩上,看着院里红透的石榴,点了点头:“是啊,你看那些大家氏族,争了一辈子脸面,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树倒猢狲散?咱们虽穷,可心齐,比什么都强。”
林曼云来送学堂的笔记,说起校董家的变故,也是唏嘘:“校董以前是总长,家里光金条就有几箱子,结果日本人一来,全被抢了,现在躲在贫民窟里,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她看着沈清辞安稳的样子,忽然笑了,“还是咱们好,有口饭吃,有人疼,比那些空有富贵的强多了。”
姜山把沈清辞扶回屋,又去劈柴。斧头落下,木屑纷飞,他心里却格外踏实。是啊,他们没有金山银山,没有权势地位,可他们有彼此——有岳父母的疼惜,有媳妇的温柔,还有肚子里那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
这些,才是乱世里最硬的靠山,最暖的家。
后半夜的风带着秋凉,院里的石榴树影在窗纸上轻轻摇晃。沈清辞的痛呼声刚落,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突然炸开,像道惊雷劈开了夜的宁静。
“生了!生了!”稳婆抱着个红通通的小家伙出来,满脸是汗,却笑得合不拢嘴,“是个大胖小子!足足八斤多!”
姜山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听见这话,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扑到稳婆面前,看着那皱巴巴的小脸,哭声响亮得能震碎窗玻璃,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这是他的儿子,是姜八能。
“八斤多?”沈母凑过来,看着襁褓里沉甸甸的小家伙,惊得直拍大腿,“我的乖乖,这年月能生出这么壮实的娃,真是个奇迹!”
沈父在一旁抽着烟,烟袋锅明灭间,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好小子,哭声这么亮,将来准是个有出息的!”
姜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孩子的小脸,就被那温热的触感烫得缩了缩,随即又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小家伙像是感觉到什么,哭声顿了顿,小嘴咂了咂,露出粉嫩的牙床。
“快进去看看清辞。”沈母推了他一把。
姜山这才回过神,轻手轻脚走进屋。沈清辞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睁着眼睛笑,看见他进来,虚弱地抬了抬手:“抱来给我看看。”
稳婆把孩子递到她怀里,小家伙似乎知道这是娘,立刻安分下来,小脑袋往她怀里蹭了蹭。沈清辞摸着他厚实的小后背,眼泪掉在襁褓上:“八能……我的八能……”
姜山坐在床边,握住她们母子的手,掌心的温度交织在一起。窗外的风还在吹,远处隐约有枪声传来,可这间屋子里,却被婴儿的啼哭、女人的软语和男人的憨笑填得满满当当。
八斤多的胖小子,在这缺医少药、连粗粮都吃不饱的年月,确实是个奇迹。可对姜山来说,更大的奇迹不是孩子的重量,而是这乱世里,他终于有了完完整整的家——有妻有子,有牵挂,有往后日子里,无论多苦都要扛下去的底气。
天快亮时,小家伙终于睡熟了,嘴角还挂着奶渍。姜山守在床边,看着沈清辞和孩子安稳的睡颜,悄悄握紧了拳头。
他还是记不起自己是谁,可此刻他无比确定,自己是姜八能的爹,是沈清辞的丈夫。这就够了。
窗外的石榴树,在晨光里舒展着枝叶,像在守护着这屋里的新生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