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回溯到大年三十清晨,和桃源村相隔数座大山的东北边,隶属向阳大队的一处山坳里。
屯子最西边,有一座矮小的土院子,以及院子里的三间茅草屋,寒风像刀子一样,从破败茅草屋的缝隙里“嗖嗖”地往里钻。
屋里,一个用土坯垒砌的简易火塘里,几块半干不湿的柴火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提供的热量有限,仅仅能驱散一丝彻骨的寒意。
火塘边围坐着四个人,两大两小。
其中一个男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叫姜援朝,脸色黝黑,颧骨高耸,嘴唇因为干裂起了皮。
他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袄,眼神空洞地盯着那簇微弱跳动的火苗,一言不发。
他的左腿姿势有些别扭地伸着,那是当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走路从此就一瘸一拐。
坐在姜援朝对面的是一个老妇人,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的土地,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是姜援朝的奶奶。
此刻,一个约莫五岁,因为瘦小显得脑袋特别大的女娃,正乖巧地趴在奶奶的膝盖上,她是姜援朝的女儿嘎妞。
奶奶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男孩石蛋,约莫两岁,小脸蜡黄,蔫蔫地蜷缩着。
手里捧着一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烤红薯,正用舌头一点点、珍惜地舔着表皮上那点焦糊的甜味。
这小小的红薯,是这个家里最后的一点口粮了。
姜援朝的目光从火苗移到奶奶瘦削得吓人的脸上,心里像被针扎一样,一阵阵地揪着疼。
他又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嘎妞和石蛋,孩子们瘦骨嶙峋,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肚子却有些不合时宜地微微鼓起,显得脑袋更大,眼神里缺乏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
看着他们,再想到这家徒四壁、粒米无存的境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
姜援朝家算得上一门忠烈,他爷爷死在抗倭的战场上,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找回来。
他爹,也是打鬼子的好手,最终也没能活着看到胜利。
他自己,十六岁就参了军,在枪林弹雨里滚了好几年,左腿就在那片浸满鲜血的土地上受了伤。
伤好后,姜援朝拖着这条残腿回到了家乡,凭着在部队里练就的胆识和一手好枪法,上山打猎,下套子,勉强支撑着这个家。
原本,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能过得去,奶奶慈祥,媳妇贤惠,孩子们虽不富裕却也平安。
可这接连的天灾人祸,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寒冬。
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食堂也散了,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
他媳妇,那个温顺善良的女人,终究是没熬过去年那个冬天,一场大病,撒手人寰,留下这老的老,小的小,和他这个残废…
想到这里,姜援朝喉咙发紧,他猛地站起身,想要做点什么。
可刚一站起来,眼前顿时一黑,金星乱冒,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
他已经快三天没吃一口像样的东西了,全靠凉水硬撑着。
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土坯门框,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会,那阵眩晕感才慢慢退去。
姜援朝站稳身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奶奶和孩子们…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里屋,从土墙上取下了那杆跟他多年的老土枪,又拿起靠在墙角的砍柴刀。
然后他走到水缸边,掀开盖子,用瓢舀起半瓢冰冷的、带着冰碴子的水,也顾不上刺骨,仰起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
冰冷的液体暂时填充了空瘪的胃袋,带来一丝虚假的饱腹感。
他用袖子抹了把嘴,走到奶奶跟前,声音沙哑却尽量放得平稳道。
“奶,我…我上山去看看。”
奶奶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孙子苍白却坚定的脸,嘴唇哆嗦了一下,终究什么劝阻的话也没说。
她只是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拍了拍趴在腿上的重孙女嘎妞。
嘎妞抬起头,大眼睛看着父亲,小声道。
“爹,你要小心。”
姜援朝心里一酸,蹲下身,摸了摸嘎妞稀疏枯黄的头发,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嗯,爹知道了,嘎妞在家要听话,照顾好太奶和弟弟,爹…爹最多三天就回来。”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能在三天里找到猎物带回来恐怕是奢望了。
他又看了一眼奶奶怀里舔着红薯皮、懵懂无知的小儿子石蛋,咬了咬牙,不再犹豫,转身,一瘸一拐却步伐坚定地走出了家门。
奶奶望着孙子那略显佝偻、一瘸一拐消失在寒风里的背影,浑浊的老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赶紧用干瘦的手背擦去。
她知道,孙子这是拿命去搏了,她这把老骨头死了没关系,可嘎妞和石蛋还那么小…
她不能拦,也拦不住。
姜援朝拖着残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村外的山脚下,寒风刮在脸上生疼。
他紧了紧破旧的棉袄,正准备往林子里钻,旁边却闪出来两个人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村里的两个无赖,孙老嘎和孙癞子。
这两人年纪都不大,二十出头,却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在村里都是人厌狗嫌的主。
这会,两人也是饿得眼冒绿光,手里各自拎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看样子也是想到山边碰碰运气。
但只敢在外围转悠,根本没胆子进山。
此时,孙老嘎三角眼一眯,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陪着笑凑上前。
“援朝哥,这是…要进山啊?”
孙癞子也赶紧凑过来,搓着手,哈着白气。
“援朝哥,俺们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带上俺们俩呗?”
姜援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带上这两人?开什么玩笑,别说帮忙了,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他自己腿脚不便,真遇到点危险,自保都困难,哪还顾得上他们?
姜援朝摇了摇头,语气生硬。
“不行,山里太危险,我这条腿也走不快,带不了你们。”
孙老嘎一听,立马哭丧着脸,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
“援朝哥!求求你了!你看俺俩这德行,再不弄点吃的,真就得饿死冻死在外头了!”
“你放心,俺们肯定听话,你指东俺绝不往西!”
孙癞子也赶紧帮腔,甚至带着点哭腔。
“是啊援朝哥,你就发发善心吧!俺们保证不给你添乱!你要是不带俺们,俺们…俺们可真没活路了哇!”
说着,还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根本没有眼泪的眼角。
姜援朝看着这两人虽然可恨,但此刻饿得面色青白、瑟瑟发抖的模样。
再想到自己家里嗷嗷待哺的老人和孩子,心里那点同为苦难人的恻隐之心又被勾了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两人充满“期盼”的眼神,最终重重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又像是无奈。
“唉…行吧,但丑话说在前头,进了山,一切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