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笔,都凝聚着他数十载宦海沉浮练就的、对圣心的揣摩与绝望的期盼。
他反复斟酌,字字泣血,句句哀鸣,不谈功劳,只述苦劳,不辩清白,只认失察,将一切罪责或推于下属,或归于儿子严世蕃的“年少狂悖”,而自己,只是一个年老昏聩、思念君恩、乞求骸骨归乡的孤老。
他坚信,嘉靖皇帝是念旧情的,二十年的朝夕相对,二十年的“青词宰相”,没有情分,总有习惯。
他赌的是帝王内心深处那一丝或许存在的、对老物件的怜悯。
在他看来,这是滔天巨浪中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
反抗?那是取死之道。
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任何形式的抵抗,都只会加速毁灭。
他错了么?从信息与局势判断上,他没错,这无疑是摆在他面前的最优解。
而另一种光,则燃烧在严世蕃匆忙召集心腹的别院。
这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气氛狂热而压抑。
严世蕃坐在主位,肥胖的脸上已不见丝毫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和强行镇定的狰狞。
他不能倒,更不能露怯。
父亲已经老了,怕了,指望不上了!现在,严党的脊梁,就是他严世蕃!
“诸公!”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压住空气中的不安,“徐阶老儿及其党羽,不过是一群狺狺狂吠的腐儒!他们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其心可诛!陛下圣明烛照,岂会受其蒙蔽?眼下不过是一时风波!”
他扫视着麾下那些同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御史、给事中们,他知道,这些人比他更怕,因为他们身上沾染的污秽,一旦被清算,只会比他更惨。
他必须给他们希望,给他们一个疯狂的理由。
“他们能上疏,我们的人更多!笔墨何在?即刻拟本!”严世蕃猛地一拍桌子,“弹劾杨继盛!就说他查案是假,排除异己、构陷首辅是真!其心险恶,意在搅乱朝纲!弹劾徐阶!就说他表面清流,实则结党营私,窥视内阁首辅之位,其罪当诛!还有所有跳出来咬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狠狠地参!”
他的策略简单而粗暴:不是要辩白,也不是要赢,而是要制造一场巨大的混乱。
用海量的、同样充满攻击性的奏章,淹没通政司,堆满嘉靖的御案。
他要让嘉靖皇帝感到头疼,感到烦躁,更要让皇帝清晰地看到——严党的势力依然盘根错节,遍布朝野!
动严党,就是动摇整个朝廷的运转!
大明朝,不能没有他严世蕃!
他肩上,还扛着两京一十三省的重任!
“要让陛下知道!”严世蕃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蛊惑,“离了我们,他的丹炉会冷,他的宫殿会停修,他的边军会缺饷,他的旨意出不了紫禁城!这不是威胁,这是事实!陛下是聪明人,他会权衡利弊!”
底下的人被他这番疯狂的言论激得一阵骚动,但绝境之下,这似乎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啊,拼是死,不拼也是死,为何不拼一把?万一……万一陛下真的顾忌了呢?赌徒心理在死亡恐惧的催化下迅速蔓延。
众人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纷纷领命,奋笔疾书,要将这最后的疯狂化为文字,冲向那座决定他们生死的宫殿。
严世蕃看着这一切,心中稍定,但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何尝不知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挑战皇帝的底线?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过往做下的那些脏事、破事,任何一件被彻底翻出来,都足够他凌迟处死。
放弃抵抗,就是引颈就戮。
唯有拼死一搏,制造出足够的筹码,或许才能换来一线生机,哪怕只是谈判的资格。
他不能倒下。
父亲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自己!
他必须装出胜券在握的姿态,必须让所有人相信,严党还未输,他严世蕃还有翻盘的本钱!
这一夜,严府分裂成两个世界。
一个在无声地哭泣,祈求君恩最后的怜悯,赌的是帝王心中或许存在的旧情。
一个在疯狂地咆哮,试图用最后的筹码胁迫皇权,赌的是帝王对朝局动荡的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