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水的女儿(2 / 2)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身体的记忆让她不自觉地摆出了过去那种“水神”的架势,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咏叹调般的语气说道:“诸位!既然我,芙宁娜,接受了你们的邀请,那么我必将以最严苛的标准,来要求你们的表演!你们可要做好觉悟了!”

她这副样子,倒是把剧团的成员们给镇住了。他们立刻立正站好,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我们准备好了”的激动表情。

只有跟在后面,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开始喝果汁的左钰,看着她那副外强中干的样子,忍不住撇了撇嘴。他小声地对旁边的荧嘀咕了一句:“又开始了,这职业病看来是改不掉了。演了五百年,都快成本能了。”

荧没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芙宁娜的背影。

排练正式开始。

《水的女儿》讲述的是一个关于纯水精灵爱上人类,最终为了拯救被诅咒的爱人,牺牲自己,化作清泉的故事。剧情本身并不复杂,但情感表达却非常细腻。

芙宁娜坐在导演的位置上,手里拿着剧本,表情严肃。她紧紧盯着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连演员的衣角褶皱都不放过。

然而,仅仅过了十分钟,问题就出现了。

“停!停下!”芙宁娜突然大喊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不大的仓库里回荡,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舞台上正在表演的男女主角立刻停了下来,恭敬地看向她。

芙宁娜几步走上舞台,她的步伐精准地踩在舞台地板的特定标记点上,显示出她对舞台空间的绝对掌控。她先是指着男主角,用一种极其专业的、近乎苛刻的语气说道:“你的走位错了!第三幕第二场的调度,你应该从舞台左侧的第七块地板边缘起步,以四十五度角向台前移动三步,确保追光能完全覆盖你的侧脸,突出你此刻的挣扎!你看看你,你踩在了哪里?第六块和第七块之间!这会让你的面部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完全破坏了这一幕应有的光影构图!”

扮演男主角的年轻演员被她训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脚下,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确实没有精确到寸步不差。

“还有你!”芙宁娜又转向女主角,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手指向女主角的裙摆,“你的服装!袖口的涟漪褶皱应该随着你抬手的动作,呈现出三叠波浪的弧度,象征水元素的三次涌动!现在它完全塌陷了,像一块抹布!服装师!立刻调整!”

她甚至没有看灯光师的方向,直接下达指令:“侧逆光,琥珀色,强度降到百分之三十,给我一片朦胧的夕照感,不是这种刺眼的午后烈日!你们打的这是什么光?懂不懂什么叫情感氛围?”

她的要求极其严苛,精准到了毫米和勒克斯(照度单位)。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完美复刻她脑海中那个“绝对正确”的版本。她对舞台的每一种元素——灯光、音效、布景、服装、走位、语调——都有着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和不容置疑的标准。

一开始,剧团的成员们还因为“大师”的亲临指导而兴奋不已,努力跟上她的节奏。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根本不是指导,这是一场高压的、不容丝毫偏差的军事化演练。

“不对!你的重音应该在第二个词上,尾音要带一丝颤抖,但不能破音!气息从丹田起,经过胸腔共鸣,再混合头腔的泛音,出来应该是圆润而带有破碎感的!重来!”

“群演!你们的移动不是散步!是一个整体!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再退下去!从左到右,依次起身,时间间隔0.5秒!形成人浪!听不懂吗?”

“背景音乐!第二小提琴部进来早了零点三秒!破坏了和声的进入节奏!音响师你的耳朵是用来装饰的吗?!”

整个排练场,都回荡着芙宁娜清晰、冷冽、不容置疑的指令声。

她就像一个追求绝对完美的暴君,疯狂地将所有元素往她脑海中那个唯一正确的终极模子里塞。她不允许有任何的即兴发挥,不允许有任何的个人理解。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达到她所认定的、戏剧的“神性”标准。

一个小时后,整个剧团都快崩溃了。

演员们一个个精疲力竭,脸上的表情比戏里还要绝望。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从事艺术创作,而是在进行一场永远无法达标的技术考核。那个女主角甚至因为反复尝试也无法让袖口呈现出“三叠波浪”而急得眼圈发红。

坐在观众席的派蒙,嘴里的蛋糕都忘了咽下去。她躲在荧的背后,小声地说:“芙宁娜……她太厉害了……但是……感觉好可怕……那些演员看起来好可怜啊……”

荧也皱起了眉头。她看得出来,芙宁娜不是在“导演”,她是在“执行”。她在用自己过去五百年扮演“水神”时那种不容有失的绝对标准,来要求这些普通的剧团成员。在她看来,舞台就是神圣的祭坛,每一次呈现都必须是完美的仪式,任何细微的偏差都是对戏剧的亵渎,都可能招致毁灭性的后果。

芙卡洛斯静静地看着舞台上那个散发着冰冷威严的芙宁娜,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她知道,芙宁娜这是把对“失败”和“暴露”的深层恐惧,扭曲成了对“绝对完美”的偏执追求。

“唉,真是看不下去了。”左钰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饮料,他站起身,慢悠悠地走上了舞台。他走路的声音不大,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所以这几步路听起来格外清晰。

“喂,大导演。”他走到芙宁娜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干什么?!没看到我正在工作吗?”芙宁娜正全神贯注地调整一个灯位的角度,头也没回,语气带着被打断的不耐。

“工作?”左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嘲弄,“你确定你这是在搞艺术创作,不是在搞精密仪器装配吗?”

“你什么意思?”芙宁娜猛地回头,眉头紧蹙,属于“水神”的威仪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戏剧是神圣的!每一处细节都关乎最终的呈现效果!容不得半点马虎!”

“神圣?我看是神经质。”左钰毫不客气地回敬道,然后转向那群噤若寒蝉的演员,“我问你们,你们觉得演戏是为了什么?”

演员们面面相觑,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已经被芙宁娜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

“是为了……表达……情感?”女主角鼓起勇气,小声说道。

“没错。”左钰点了点头,“是为了表达情感,讲述故事。而不是为了完成一份工业标准的作业指导书。”

他转过头,看着芙宁娜,语气平静却犀利:“你看看他们,一个个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样了?脸上连一点属于‘人’的鲜活气都没有了。你想要的不是演员,是一群精度极高的机器人。”

“我这是对戏剧负责!对艺术负责!”芙宁娜激动地反驳,她的专业权威受到了挑战,“只有极致的要求才能呈现极致的演出!这是常识!”

“极致的应该是情感,不是技术。”左钰摇了摇头。他往前走了两步,仓库里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空间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他看着芙宁娜,那双眼睛里没有嘲笑,也没有同情,只是一种很平静的审视。“你把技术当成了目的本身。你害怕任何一丝‘不完美’的出现,因为在你过去的五百年里,‘不完美’意味着灾难性的失败。你不是在追求艺术,芙宁娜,你是在用对技术的偏执,来掩盖你内心深处从未消散的恐惧。”

他停了一下,目光锐利如炬。

“你害怕失控,害怕哪怕一毫米的偏差会让一切重演。所以你要控制一切,控制到头发丝那么细。你不是在导戏,你是在构筑一个绝对安全的、不会坍塌的堡垒。可惜,戏剧是活的东西,不是冰冷的堡垒。”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又锋利的刀子,没有一点预兆,就那么直直地捅进了芙宁娜的心里。它瞬间就刺穿了她用极度专业和严苛构筑起来的所有防御。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是啊。五百年。她必须完美。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万劫不复。这种恐惧已经深入骨髓,甚至扭曲了她对挚爱艺术的理解。她把对失败的恐惧,包装成了对艺术的极致追求。

“你不是在导演,你是在害怕。”左钰的声音很轻,却像鼓点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在芙宁娜的耳朵里,震得她灵魂都在发抖。“你在害怕‘不完美’,就像你当年害怕自己不是‘完美’的水神一样。你在害怕失败,害怕失控。”

芙宁娜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她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嘴唇都在哆嗦。她想用专业的术语反驳,想大声呵斥他根本不懂戏剧,可她的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因为他说对了。

“别把你自己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当成艺术的标准,强加在别人身上。”左钰说完了这句话,就好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一样。他不再看她,转身走下了舞台。他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动作自然地又拿起一块马卡龙,放进嘴里。他看起来就像是刚才只是随口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整个排练场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掉在地上的声音。

所有演员都看着站在舞台中央的芙宁娜。她整个人好像被抽走了魂,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她那些引以为傲的专业知识,那些严苛的标准,在左钰的诛心之言面前,突然变得苍白无力,甚至显得可笑。

芙宁娜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左钰的话像一个可怕的魔咒,在她脑子里不停地响,一遍又一遍。

“你是在害怕失败。”

“你是在用技术掩盖恐惧。”

“别把你的ptsd强加于人。”

她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地看着台下那些演员们。他们脸上虽然都是疲惫和恐惧,但是在那些表情的,一种渴望表达的情感。那是她曾经也有过,却被五百年的恐惧层层包裹、扭曲的东西。

而自己呢?自己对戏剧最初的热爱,又跑到哪里去了?

是被那五百年的恐惧,异化成了对绝对控制的偏执了吗?是被那些必须完美的夜晚,冻僵了所有鲜活的情感了吗?

不。不是的。

如果真的不爱了,她昨天就不会拿起那本剧本。她会把它丢在一边,碰都不会再碰一下。

如果真的不爱了,她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她会用更专业的理由推脱掉。

她只是。病了。她得了一种名叫“恐惧”的病。这种病让她把自己和戏剧都关进了一个名为“完美”的冰冷囚笼。

“……对不起。”

过了好久好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三个字。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里面全是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有愤怒,有羞耻,但更多的是茫然和自我怀疑。

她对着台下所有的剧团成员,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很低。

“今天的排练……就到这里吧。让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这句话,她就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所有的权威和气势都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冲出了仓库,甚至忘了拿她的外套。

“芙宁娜!”荧和派蒙担心地喊了一声。她们看了一眼还坐在那里吃点心的左钰,又看了看舞台上那些不知所措的演员。她们来不及多想,立刻就追了出去。

芙卡洛斯也站了起来。她对着团长罗谢尔和那些演员们,歉意地点了点头。那个眼神像是在说“给大家添麻烦了,但也请理解”。然后,她也跟着走了出去。

排练场里,一下子就只剩下剧团的成员和还在优哉游哉吃点心的左钰。

罗谢尔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左钰的身边。她有些担忧地小声问道:“左钰先生,芙宁娜女士她……没事吧?您刚才的话,是不是有点太重了?她说的……其实很多地方确实很专业……”

“没事。”左钰头也没抬,又拿了一块饼干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病根太深,不下猛药不行。她那不是专业,是病态。不把她点醒,她永远没法真正回到她爱的舞台上。今天只是把她从那个自我封闭的神坛上拉下来第一步。让她自己想明白,比什么都管用。”

他嚼着饼干,眼睛看着芙宁娜跑出去的那个方向。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谁也没有发现的笑容。

芙宁娜一口气跑出了很远很远。她一直跑,直到再也听不见仓库里的任何声音,直到两边的建筑变得越来越陌生,她才停了下来。

她扶着路边一堵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肺火辣辣地疼,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左钰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它太精准了,一下子就剖开了她用极度专业和权威构筑起来的坚硬外壳。那魂。

害怕。

是的,她一直在害怕。

五百年来,她害怕自己扮演不好水神。她害怕任何细微的失误。这种恐惧在她获得自由后,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扭曲成了她对戏剧工作的偏执控制欲。

而现在,她害怕自己无法掌控这场演出。她害怕会失败。她害怕会证明自己,即使离开了神位,也依然只是一个被恐惧奴役的可怜虫。

这种对“失控”和“不完美”的恐惧,已经成了她新的囚笼。

“芙宁娜!”

荧和派蒙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她们跑得气喘吁吁,很快就追了上来。

“你没事吧?”荧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还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担忧地问道。

“我……我不知道。”芙宁娜的声音里带着剧烈的颤抖。她觉得自己精心构建的世界观正在崩塌。“我错了吗?我对戏剧的要求……难道错了吗?追求极致……有错吗?”

“追求极致没错……”派蒙飞到她面前,急急地说道,“但是……但是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好吓人……好像变回了那个……那个很远很远的水神……”

“不,他说的对。”芙宁娜摇着头。眼泪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我是在害怕……我把对自己的苛求,把我对失败的恐惧,当成了对艺术的要求强加给他们……我……我迷失了。”

就在这个时候,芙卡洛斯也慢慢地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很轻,就像怕惊扰到什么一样。

她没有像荧和派蒙那样,一上来就急着去安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芙宁娜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点,才轻声开了口。

“芙宁娜,你还记得你曾经告诉我,戏剧最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吗?”

芙宁娜愣了一下。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浸湿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不是那些精确到毫厘的调度,不是那些完美无瑕的咏叹调。”芙卡洛斯的声音很柔和,像在引导她回忆一件非常重要的宝藏。“你说,是偶然。是演员某一次超乎预期的情感迸发,是灯光师一次无意间打出的绝妙光影,是舞台上那一刻鲜活而不可复制的生命力。你说,那才是戏剧之神偶尔馈赠的、最珍贵的礼物。”

芙宁娜呆住了。是的……她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只是热爱戏剧的芙宁娜的时候……

“你以前曾在镜中告诉我,你最喜欢的,正是一切元素在精准框架下,偶然碰撞出的那些意外火花。你说那才是艺术区别于工艺的地方。”芙卡洛斯继续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剧本、调度、灯光、服装……这些是河床,它们规定故事流向大海的方向。但演员的情感,现场的碰撞,那些细微的、无法计划的瞬间,才是河床里奔腾的活水。是这些活水,最终汇成了充满生命力的海洋。”

“你不需要害怕活水会偏离河床。因为故事的终点就在那里,不会改变。你需要做的,不是把活水冻成完全符合河床形状的冰,而是信任它,引导它,让它更加汹涌、更加澎湃地奔向终点。”

芙卡洛斯的话,不像左钰的话那么尖锐,那么刺人。它像一阵温暖的春风,轻轻地吹散了芙宁娜心里那些又冷又硬的冰壳,露出了

“信任……活水?”芙宁娜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

这五百年来,她只信任绝对的控制。她害怕任何计划外的“活水”。

“是的,信任他们。也信任戏剧本身。”芙卡洛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擦去她脸上剩下的泪痕。“信任你对戏剧最本真的热爱,而不是你对失败的恐惧。那份热爱,才是你真正的力量。它一直都在你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别让恐惧,异化了你的热爱。”

芙宁娜看着芙卡洛斯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又坚定的光。那光芒,仿佛照进了她心灵的最深处,照亮了那条被遗忘已久的、通往纯粹热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