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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殿内,又只剩下萧衍一人。他虽然身陷囹圄,被侯景所控制,行动受限,饮食粗粝,但他仍竭力维护着自己作为帝王最后的尊严,不肯在言行上有丝毫屈服,不愿彻底成为侯景手中一个听话的木偶。
在他心里,对侯景的鄙夷从未改变。那是一种根植于出身、教养和曾经至高无上地位的、刻骨的轻蔑。
有一次,一个负责看守他的小官,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无心,在他面前提到了“侯丞相”三个字。一直沉默的萧衍突然勃然大怒,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椅子扶手,厉声呵斥:“什么侯丞相!是侯景!那个羯奴!直呼其名!”
还有一次,侯景为了装点门面,想任命手下大将宋子仙为司空,派人来让萧纲用印。萧衍不许儿子用印,直接扔在地上,用脚踩住,坚决不同意,任凭来人如何威逼利诱,只是闭目不语。
就连那个软弱的儿子萧纲,也曾在私下里哭着恳求他,让他暂且隐忍,与侯景虚与委蛇,以求保全性命。
当时萧衍的回答却异常平静而洒脱,带着一种看破生死的淡然:“若天命在我,国家仍可匡复;如其不然,又何必哭哭啼啼,作此儿女之态!”
萧衍的这种不合作、不屈服、甚至毫不掩饰的鄙夷态度,终于彻底激怒了侯景。
“老东西!给脸不要脸!”侯景在得知萧衍又一次驳回了他的任命,并且依旧直呼其名后,气得砸碎了一个心爱的玉如意,“既然你给我颜色看,那我也必须要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现在谁才是建康城的主人!”
从此,萧衍所提的任何要求,侯景大多不予满足。饮食标准被一降再降,从最初的尚能维持体面,到后来只剩下一些粗粝的食物,最后,甚至连饭都不再按时供应,常常让他饥一顿饱一顿。
萧衍已是七十六岁高龄,老胳膊老腿,属于需要小心轻放的年纪,近几十年来又一直养尊处优,潜心佛法,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刻意折腾?
在饥饿、屈辱、以及对国破家亡的忧愤交加中,捱了几天之后,萧衍终于一病不起。
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冰冷得像一座坟墓。萧衍形销骨立,孤零零地躺在那张坚硬的板床上,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凹陷的额头上,眼窝深陷,皮肤松弛地包裹着骨头,真正是形若骷髅。
他觉得嘴里苦涩难当,仿佛胆汁都涌了上来,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年轻时品尝过的、那甘甜醇厚的蜂蜜的滋味。那是江南贡品,色泽金黄,香气馥郁……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向着空荡荡的宫殿呼唤:“蜜……蜂蜜……给朕……蜜……”
他叫了半天,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却没有人回应。门口的侍卫如同泥塑木雕,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愿意,去给这个已经失去一切、连饭都吃不饱的“太上皇”找来一口他想要的蜂蜜。
等了很久,很久……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萧衍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最终,那点微弱的光亮也从他浑浊的眼中彻底熄灭了。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余烬,带着对一口蜂蜜的强烈渴望,带着半生崇佛却未能解脱的困惑,带着江山社稷断送在自己眼前的满腹遗憾,带着空空如也、受尽折磨的肚子,轻轻地、含混不清地吐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两个音节:
“嗬!嗬……”
随后,这位曾经缔造了“天监之治”、晚年却昏聩误国、最终在屈辱与饥渴中死去的梁朝开国皇帝,萧衍,黯然离开了人世,时年七十六岁。
他死得如此凄凉,与他早年尊崇佛教、数次舍身同泰寺的辉煌形成了残酷而讽刺的对比。
他若早死二十年,或许不失为一代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