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不能了。对于这一天的到来,这位笃信佛法、却在晚年昏招迭出的皇帝,内心深处或许早已有了准备。
他一向以名士自居,讲究风度气量,此刻,他努力践行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名士做派。
他面无表情,目光似乎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望向了虚无的远方,然后,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流传千古、充满了无尽复杂意味的叹息: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这话语中,有解脱,有自嘲,有认命,或许,还有一丝迟来的悔恨?
很快,侯景的头号谋士王伟,受命前来“安抚”萧衍。王伟故作恭敬地行礼,口称“请罪”。
萧衍神色不变,仿佛依旧是那个君临天下的帝王,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保持着最后的尊严,平静地说道:“朕,要召见侯景。” 他用了“召见”二字。
在庄严肃穆的弘德殿上,萧衍端坐于御座之上,尽管已是阶下囚,但数十年帝王生涯积淀下来的威仪,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
侯景带着五百名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卫士上殿,企图以武力震慑。然而,当他接触到萧衍那平静却深邃的目光时,不知为何,心中竟莫名地一阵发虚,额头上、后背上,冷汗不知不觉间涔涔而下,浸湿了内衫。
萧衍先开口了,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仿佛在慰问一个远道而来的臣子:“卿在军中日久,甚是辛苦了吧?” 这话听起来是慰劳,细细品味,却似乎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讽刺。
侯景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竟然紧张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他,此刻在这位手无寸铁、风烛残年的老皇帝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萧衍再问,语气依旧平稳:“卿是哪里人?妻儿老小,可还在北方?”
这个问题勾起了侯景的惨痛记忆,他脸色变幻,更加无言以对。
旁边的叛军大将任约倒是冷静得多,他见侯景窘迫,连忙代为回答,语气恭敬但内容却半真半假:“回陛下,臣侯景的妻儿……皆已被北齐逆贼高澄所害,景只身一人,感念陛下恩德,方才南归附义。”——他刻意美化了事实,隐瞒了妻子被剥脸皮油炸、儿子被阉割虐杀的极端残忍细节。
接下来,或许是心神已乱,或许是故意为之,萧衍问了一个极其敏感、本不该问的问题:“你初渡江时,带了多少人马?”
这个问题相对安全,侯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老实回答:“三千人。”
梁武帝步步紧逼:“围困台城之时,又有多少人?”
这个问题正中侯景下怀!他围城时兵力远不止此,但此刻正是炫耀武力、打击对方心理的好时机。他的信心瞬间回来了,挺起胸膛,回答得底气十足,声音洪亮:“三十万!” 这数字已是大大夸张。
萧衍顺着他的话,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那么……如今,你麾下有多少人?”
侯景向来有吹牛的毛病,此刻被气氛感染,只觉得豪情万丈,胸中那股野蛮的得意劲冲昏了头脑,他环视大殿,仿佛天下已在他掌握之中,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一个震古烁今、荒谬绝伦的大牛皮:
“普天之下,全是我的人!”
这下,轮到萧衍彻底沉默了。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侯景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脸。一切,都已无需再言。
出了弘德殿,被冷风一吹,侯景才从刚才那种亢奋状态中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在殿上的表现,先是紧张失语,后又狂言吹嘘,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懊恼和羞愤。
他对手下心腹悻悻地说道:“老子从军几十年,尸山血海,刀剑如林,箭下如雨,什么时候皱过一下眉头?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可今天见了这萧公,不知怎的,竟然心里发慌,背上冒汗!难道……这他娘的真是天威难犯?罢了!老子以后再也不见这老家伙了!”
此后,侯景彻底撕下伪装,撤掉了皇宫内所有的萧衍旧侍,将萧衍严密软禁起来,断绝他与外界的联系。
随后,他让傀儡皇帝萧纲坐上龙位,自己把持朝政,独揽大权。
得意忘形之下,侯景的野心和狂妄膨胀到了极点。他给自己加封了一个亘古未有、骇人听闻的官职——“宇宙大将军、都督四海八荒诸军事”!并让人写成诏书,拿去给傀儡皇帝萧纲用印。
萧纲看到这个官职时,即使身处险境,也不由得惊呆了,他抬起头,看着前来宣旨的侯景党羽,脸上露出了啧啧称奇、难以置信的神情,喃喃说道:“将军……将军里竟还有‘宇宙’这样的称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