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过,京城飘起了细雨。苏明远站在明远书院二楼的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雨丝斜织,敲打在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的现代服装——一件深灰色的针织衫和牛仔裤,仍是觉得不太自在。
三百年前,他是大明的状元郎,如今却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重操旧业,开办书院,传授传统文化。时代的巨变让他时常恍惚,尤其是看到那些方寸之间能装下整个世界的“手机”,和能在天上飞的“飞机”时,他总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老师,直播设备已经准备好了。”阿林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让苏明远既惊奇又抗拒的方盒子。
苏明远转身,微微颔首。即便已经穿越五年,他依旧保持着昔日的仪态,背脊挺直,步履沉稳。
“今日又要做那‘直播’?”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阿林笑道:“老师,现在全球都在响应我们的‘护符行动’,今天我们要展示弟子们从各地带回来的文化元素,网友们都在等着看呢。”
下楼时,苏明远的目光被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吸引——“守先待后”,这是他刚穿越到这个时代时写下的。那时的他迷茫而惶恐,不知自己这个前朝状元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能有何用武之地。直到他发现了这个时代的人对传统文化的陌生与渴望,才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直播开始了。阿林年轻而有活力,对着手机屏幕侃侃而谈。苏明远则坐在一旁,看着那些从景德镇带回的瓷土、敦煌的沙子、泉州的贝壳被小心翼翼地装入新制的护符木盒中。这些物件让他想起了大明江山的风物,心头不禁涌起一阵酸楚。
“我们守护的不是一个符号,”阿林在直播中举起沾满泥土的护符,“是让每个地方的文化,都能在云雷纹的怀抱里,找到回家的路。”
这话语击中了苏明远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沉厚:“此言甚善。文化如川流,源远才能流长。我等所做,不过是为这川流疏浚河道,使其不至于干涸断流。”
直播间里的评论顿时沸腾起来,观众们纷纷留言:“状元老师开口了!”“说得太好了!”“文化交流的比喻真美!”
阿林惊喜地转头看他:“老师,您今天愿意多说几句吗?”
苏明远稍作迟疑,然后缓缓点头。他对着那个被称为“摄像头”的东西说道:“余少时读《尚书》,有云‘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文脉传承,关乎国本。今见诸位同心护道,余心甚慰。”
他的话或许有些文绉绉,但从屏幕上一波波涌来的点赞和爱心来看,观众似乎接收到了他的心意。
直播结束后,苏明远独自回到书房。窗外雨声渐沥,他铺开宣纸,磨墨执笔,写下“云雷纹”三字。这笔迹遒劲有力,却藏着几分无人察觉的孤独。
他想起了自己刚来到这个时代时的困惑与无助。那时他躲在图书馆里,疯狂阅读历史书籍,才知道大明早已灭亡三百余年,中华文明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变革。最让他痛心的是,许多传统文化在这个时代已经支离破碎,被人遗忘。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阿林端着一杯热茶进来:“老师,您今天在直播中说的话真好。”
苏明远微微一笑:“不过是些老生常谈。”
“不,很有力量。”阿林放下茶盏,“对了,云南那边发来了一个视频,您一定要看看。”
视频中,哈尼族老人带着族人,在梯田的田埂上用稻穗编出巨大的云雷纹图案。然后老人面对镜头,唱起了古老的丰收歌谣。那歌声苍凉而浑厚,穿透了屏幕,直抵人心。
苏明远怔住了。那调子他从未听过,但那情感却如此熟悉——那是对土地的眷恋,对丰收的祈愿,对生命的礼赞。跨越数百年时空,这种最基本的人类情感依然相通。
“这是什么歌?”他轻声问。
“哈尼族的古老民歌,已经很少人会唱了。他们说,云雷纹让他们想起了自己文化中的某种图案,所以用这种方式响应我们的活动。”
苏明远感觉眼眶有些发热。作为古代文人,他原本对所谓“蛮夷”文化抱有偏见。但在这个时代,他学会了欣赏中华大地多种文化的美丽与价值。
“文化的血脉,原就不分彼此。”他喃喃自语。
三日后,明远书院组织了一场特别活动。苏明远决定亲自带队,重走京中文化遗迹。
清晨的阳光透过古槐树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明远带着弟子们从故宫出发,沿着历史的痕迹往城南走去。每至一处文化遗迹,他便驻足讲解其中的历史典故与文化内涵。
队伍最后方,一个年轻女子悄悄跟着。她不像其他参与者那样积极上前,而是保持距离,时而拍照,时而记录。苏明远早已注意到她,但并未点破。
行至一段残存的明代城墙下,苏明远停下脚步,抚摸着斑驳的墙砖:“此墙见证过数百年风雨。嘉靖年间,俺答兵临城下,守城将士在此浴血奋战三日,保京城不失。”
忽然,那年轻女子走上前来:“先生说得不全对。根据最新考古发现,这段城墙其实是在万历年间扩建的,不可能经历过嘉靖时期的战事。”
众人哗然。阿林欲上前理论,被苏明远抬手制止。
“姑娘有何依据?”他平静地问。
女子从包里拿出一份资料:“这是京城考古研究院的最新报告,里面有碳十四测年数据和文献考证。”
苏明接过资料,浏览片刻后,坦然道:“多谢指正。学问之道,贵在求真。是余拘泥于旧闻了。”
女子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回应,一时语塞。
午后,队伍在一处庭院休息。那女子主动走到苏明远面前:“苏先生,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要让您难堪。”
苏明远抬眼打量她。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清秀,戴着眼镜,有着书卷气。
“无妨。请教姑娘姓名?”
“我叫陈雨楠,京大历史系研究生,研究方向是明代文化史。”她顿了顿,“其实我一直关注明远书院的活动。今天来,是想亲眼看看您。”
苏明远示意她坐下:“看来姑娘对余有所质疑。”
陈雨楠直言不讳:“说实话,我认为您的‘护符行动’虽然初衷好,但太过理想化。在这个时代,传统文化注定只能成为小众爱好,不可能真正复兴。”
苏明远为她斟上一杯茶:“姑娘可知道,为何云雷纹能引起如此多人的共鸣?”
“因为新鲜感?或者从众心理?”
“因为这是血脉深处的呼唤。”苏明远望向庭院中的古槐树,“文化之于人,如水之于鱼,虽不觉其存在,却不可或缺。今人之所以响应,并非一时新鲜,乃是感受到了这种缺失后的渴望。”
陈雨楠若有所思:“但您不觉得,您所倡导的传统文化,已经与现代社会脱节了吗?”
“文化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苏明远微笑道,“譬如那云雷纹,起源于青铜时代,历经商周秦汉,至唐宋演变,至明清又有不同表现。每个时代都赋予它新的形式与内涵。我们今日所做,无非是继续这个进程。”
他拿起茶杯:“就像这茶,源于中国,传至日本,发展出茶道;西传至英伦,有下午茶文化。文化在传播中变化,在变化中生存。关键不是保持‘纯粹’,而是保持‘生命’。”
陈雨楠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