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赤着双足,披着大氅深一脚浅一脚在窄巷中逃亡,长卷发随着动作在身后扬起,招展成一面淡金色的旗帜。
微光零落在他的鼻梁、脸颊、发梢,手腕和脚踝都有一道明显的红痕。
琉璃色的眸中盈着未落的泪,半明半暗中美得叫人心碎。
很快,对双腿使用仍不熟悉的凤凰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酸软,已经撑不住让他继续逃跑下去。
忽然之间,有什么肆意生长,延着他的右腿攀缠而上,输送来清凉,化作力量叫他发麻的腿重新有了知觉。
纪攸一惊,低头看向藤蔓。
能够随意变形的绯红藤蔓拥抱住他,还翘起一角探头探脑晃了晃,骄傲地邀功。
看吧,我会保护小殿下的~~!
少年破涕为笑,小声地道谢:“谢谢你。”
藤蔓更卖力地扭来扭去了。
然而就是这一刹的分心,藤蔓所没能延展到的左腿骤然被什么抓住了!
本以为失去意识的矮胖男艰难睁开眼,尚还完好的另一只手攥住他,喉咙里咕噜出一串不成形的字句。
纪攸猝不及防,想要踹开他的手,却连同自己的重心也打乱了。
第三次了。
跌倒的小凤凰沮丧地想。
小鸟生来就是要飞的,不会走路和奔跑是很正常的事,他已经很努力了。
他甚至跑了这么长一截路呢。
很努力,可还是……
之前摔倒都还算幸运,没有擦伤破皮,这一次就没那么好运了,左边脚腕疼得不得了,很快肿了起来。
第一次长腿的凤凰还不知道这叫扭伤,只是无论怎么再尝试都爬不起来了。
他摸了摸慢慢收回去的藤蔓。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努力。
那两个男人已经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跑?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本来以为是个听话的,没想到这么烈,那也只能用对烈的手段了。”
“早乖乖跟我们回去,还有这么多事儿?”
钝痛自手臂传来,血红的液体已然被推了进去。
麻药在几秒钟之内起效,纪攸的意识愈发模糊。
最后的朦胧中,他好像看见了有什么从头顶掠过。
有翅膀。
会飞。
是不是,自己已经变回了小鸟呢?
变回去之后,就能回到约阿诺身边了吧。
不是最喜欢自己也没关系,他只想待在他身边。
……哪里都不去了。
*
帝国鼓励各种民间艺术积极发展,尤其是民间自行组织的活动,只要申报理由有理有据,都能批准,还会给予大力支持。
迎春节当日,母星各处进行花车游行的街区进行交通临时管制,飞行车禁行,穿梭机绕行。
谢恺尘顺着附近的监控摄像提供的线索赶到这里时,上一辆花车刚刚经过,狂欢的人群意犹未尽,依旧在原处随着隐约的乐声起舞。
地面上洒满了五颜六色的飘带和花瓣,街边一整排清洁机器人暂时罢工,要等到凌晨才会进行打扫。
不远处几个临时搭建的舞台正在表演歌舞剧,其中一个的内容大约是说开国大帝是如何引领着帝国军的前身与异族厮杀,才换来他们今日的安宁。
街道的另一边也没有忘记今天的另一个日子:太子的生日。
一群年轻女孩儿聚在一块,向路人发放着免费的太子应援周边,两个PADD循环播放裴桉导演的新片《银铁甲,琉璃飞羽,与温柔群星下的睡前童话》。
不少人在排队,有人兴致勃勃领了一个回来,是最著名的太子丑娃——还贴心标注了“小奶瓶啾宝同款”。
为了不路人认出来,谢恺尘戴了棒球帽和墨镜,一件简约的深咖色风衣,手里甚至被裴桉欲盖弥彰地塞了杯咖啡。
他看起来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和现场随便一个参加活动的年轻人差不多。
谢恺尘站在原地,环视周围。
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人们一同庆祝着美好的节日。
这是他的国度。
人人各得其乐,国泰民安,马上就要春暖花开,分明是一副美好的画面——
如果不是他在这里匆匆寻找着自己失踪的小鸟。
街道监控显示,小鸟儿就是顶着他的黑衣服来到这里,可是线索也就断了。
进入那个巷子以后,再也没有摄像头拍到小叽飞出来。
谢恺尘怕小叽出意外,找到巷子里。
的确发现了血迹,但那是属于人类的,像是在这里发生了一场缠斗,这是怎么看都和凤凰无关。
裴导同样戴了墨镜:“殿下别太着急了,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小神禽的灵力构成与人类、普通灵宠迥然不同,没有办法用普通手段来定位,谢恺尘有些后悔没有和大多数灵宠主人一样给他装个追踪器——
他突然想起来了。
凤凰脚链上的那个宝石注入了他本人的精神力,虽然分量太少不太好感应到,但起码也是一个机会。
他独自运用精神力容易出问题,如果有资深的疗愈师可以帮助引导……
就在这时,嘈杂的议论声中断了他的思绪。
“啊哟,老惨了。”
“估计眼睛都要瞎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弄的。”
“怎么有突然袭击啊?”
“今天不是加强安保吗?”
“据说是绑架犯……”
“绑架他们的?”
“不是,是他们偷渡小孩子。”
“天哪,人贩子?”
“我就之前听说有鬼鬼祟祟的人在这附近徘徊!”
“这可得好好查查!”
“嗬,要真是人拐子,瞎了都是自找的!”
两人一同望向声源,离他们搜寻过的巷子不远的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
警笛声响起,这让热议声再掀一浪。
裴桉见谢恺尘盯着他们,知道他忧国忧民的心思:“他们已经有人叫警卫队过来了,殿下要去交代几句吗?”
如果是普通的治安骚乱,远不至于让太子亲自查看;问题就在于,在这些人的口中,是个和拐卖人口黑暗产业链相关的重大事件。
的确应该去看看。
可一来,太子忽然莅临,这些基层的小员工会分心;
二来,小叽……
裴桉再度瞄了眼人群:“我替殿下去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辖区的警司应该是老仲,真有问题我叫他来。”
仲警司当然也是“晨星计划”的苗子,和裴桉是同一届的同学,也是老相识。
谢恺尘知晓他是在分担:“辛苦你了。”
“您还跟我客气。真想感谢,下次给Miuiu带几个啰啰鱼罐头吧。最近涨价涨成什么样儿了,都快吃不起了。”
谢恺尘看着眼前这位有一串豪宅豪车、还有私人星舰、号称“能刷新Ann票房纪录的只有Ann”的大导演:“……”
他将喝完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我想到找小叽的办法了。这附近有没有A级疗愈池?”
*
纪攸睁开眼,看见的并不是巷子上方逼仄的天空,而是白茫茫的天花板。
这是……什么地方?
他怎么在这里?
小鸟儿茫然地眨眨眼。
本来是在过生日,和约阿诺一起。
然后,父亲先生带来了约阿诺的未婚妻。
他很伤心,所以他飞走了。
再后来……
想起来了。
他哭了一下,莫名其妙变成了人类,还被两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盯上了。
藤蔓保护他,他都快要逃出去了,却还是摔倒。那两个人就——
纪攸猛然转过头,并没有看见坏蛋的身影。
陌生的少年坐在旁边的病床上,双腿晃啊晃,低头拨弄着手里的玩具,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他穿着灰色的冲锋衣,脚上蹬了双马丁靴,牛仔裤上挂着黑色骷髅头的裤链。
有点儿乱的头发上顶着副防风护目镜,镜片是镭射色,颇为酷炫。
年纪不大,看起来还是个叛逆小孩。
陌生少年听见动静,看过来。
眼瞳是海蓝色,目光沉静得与酷酷的外表不符。
少年似乎没有预料到他已经醒了,手上的动作一僵,把玩具扔在床边,跳下床离开。
纪攸这才看清楚,那个被丢在床上的小玩具,其实是长着翅膀的袖珍机器人。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昏迷之前看到的、从头顶飞过去的那些东西,可能就是这个。
“这可不是一般的小机器人,上面有微型□□的。就是它们救了你。”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纪攸心里一紧,条件反射想到了那两个想要把自己带走的坏蛋,下意识往后躲,却不小心牵动到了左腿扭伤的地方,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你伤还没好呢,别乱动,再扭着了会更严重的。”那人说。
等他绕到面前,纪攸才稍稍放心下来,这并不是瘦高个和矮胖男中的任何一人。
少年跟在这人后面,卡上了护目镜。
中年男人长得其实不错,就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潦草为五官倒扣分。
他拍拍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唉声叹气:“我刚准备关门回家吃饭,又得加班。”
抱怨是抱怨,还是拿着检测仪对着纪攸上上下下扫描了一边。
红蓝交错的光拂过全身,小鸟有些害怕,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感觉。
仪器滴滴叫了两声,中年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啧啧称奇:“这么健康?怪事啊。那个药成分里好几种违禁物,你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全部代谢掉?”
纪攸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忐忑地抓着被子。
他才发现身上穿的不是谢恺尘的大氅,而是件病号服。
“哎,别这么看我,护理机器人帮你换的。你那件衣服挂在衣帽间了,没丢。这也不是你的号啊,偷你哥哥还是爸爸的来穿?”男人走到他旁边,“要不要我扶你起来?”
小凤凰连忙摇头。他仍然有些惊慌,不想被别人碰。
“我长得这么不可信吗?”中年人对少年指了指自己。
少年移开了眼神。
戴着完全看不见双眼的护目镜,动作又较慢,像个机器人。
“嘿你小子……”他双手撑在床边,对纪攸眨眨眼,“你别看我像坏人,但大叔我真的不是坏人啊。”
……上一个说自己不是坏人的还要扎他呢。
啾啾才不要信。
“算了算了。”中年人叹了口气,再次冲护目镜少年招招手,“小孩,你过来。”
“那些小机器人都是这小孩的,把那俩变态弄得半瞎之后,又搞出个大的机器人把你搬到我诊所来。还说这些机器人都是他自己研发的,嘿,别说,这傻小子还挺聪明。”大叔解释道,“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总是个好人吧?让他来扶你行不行?”
凤凰没料到竟然是这么回事,诧异地看向少年。
沉默地盯着他的少年,在接触到目光之后,又沉默地别过脸。
大叔叉着腰:“那小孩,还傻站着干嘛呀,过来扶一把啊!”
少年这才磨磨蹭蹭走过来,低头看着纪攸露在衣服外面白得晃眼的皮肤,犹豫了下,握住他被病号服盖着的胳膊,扶他起来。
大叔又凑过来:“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过去他伪装成雀鸟时,总自我介绍是风中的雀鸟。
现在是人类的形态了,得换个符合人类的名字。
他绞尽脑汁,想到一个:“啾。”
大叔:“啊?叫啥?”
纪攸依言重复:“啾。”
“啾?是小鸟啾啾叫那个啾吗?”
小凤凰乖乖点头。
大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好一漂亮孩子怎么叫个小鸟名啊?你家里灵宠是小鸟吗?”
反了。
他就是那个小鸟灵宠。
沉默至今的少年终于开口:“他只是不想告诉怪叔叔自己的真实名字而已。”
一开口把人噎个半死。
大叔想你还不如别开口。
他挠了挠头发:“哎那个,啾……小啾小朋友,我叫郎中,这家诊所就是我的。你叫我郎中就行。”
少年的语气难以置信:“你叫郎中?姓郎名中?”
大叔:“对啊。”
少年:“……”
纪攸:“?”
见小病号一脸茫然,郎中像对不懂事的幼崽一样摸摸他的头:“哈哈,你不是母星星系的原住民吧。我是个医生,郎中呢,就是母星上古代医生的叫法。”
他想起什么:“哎对了,那小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少年本想再噎他一句,但看到病床上的男孩同样好奇地目光,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海登。”
郎中:“就是海登?姓啥?”
海登:“不想告诉怪叔叔。”
郎中投降地举起手:“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这小子,室内戴什么墨镜装酷呢,也不怕坏视力。”
海登不理他。
郎中自讨没趣,从口袋里掏出还剩一丁点液体的无针注射器:“这玩意我得收好,上报给督察局,嘿嘿,说不定能给我这个好好市民奖励点儿信用点呢。”
他打量着纪攸:“这么快能代谢掉成瘾性的药物,这个体质太奇特了。幸好是送我这儿来了。万一是什么黑心诊所,早就……”
孩子们都看着他。
琉璃色的眼睛,和镭射的眼……镜,都流露出不谙世事的天真。
郎中见过的病人无数,一看一个准。这俩看起来都是在家里被保护得很好的、锦衣玉食娇宠大的小少爷,不明白世道险恶。
害,他暗自感叹,得亏我是个好人。
他不想吓唬孩子,后面的话没说,索性转移了话题:“哎,小啾你这个在哪儿纹的,还挺漂亮,回头我也整一个。”
纪攸:“?”
“怎么一脸懵?”郎中拿来镜子,“喏,你看看。”
纪攸看过去。
他的额上竟然有一片金色的纹路,看起来很像古母星时代流行绘制的花钿。
是个并不对称的图案,既像三枚尖与尾重叠的羽毛,又似三滴将落未落的泪,灯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花钿上莹莹的光亮如同鸟儿形态时凤凰羽上的流光,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亮度也有所不同。
恰巧今日迎春节许多民众也化了妆,才让他的这个不引人注目,以为只是多涂抹了些亮粉。
是……从哪里来的?
毫不知情。
等一下。
小凤凰转过头,求助地看向那边的两个人,指了指镜子里的自己,困惑道:“这是谁呀?”
【作者有话说】
怎么会有小笨蛋不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