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不自觉上扬的嘴角慢慢压下,那双形状温柔的眼睛,此时盯着人却发冷。
另一人笑着搭话:“对,落到这个结局也是自作自受,真是解气。我看他的过往犯罪,还有迫使一个贺拉斯的旁系针对同学。”
贺拉斯的旁系,巴顿·贺拉斯,因为外放精神力攻击元恬被处分休学。
他得知消息后义愤填膺、声泪俱下地发文指责被流放的男人,声称自己被威胁,如果不按照他的指示做还会连累家人。
一唱一和的谈话,一个字没有提及元恬,但字字都在提醒德蒙特主家主动低头,给足了元恬台阶。
好像德蒙特做出了多大的让步和牺牲。
但残酷地说,一个平平无奇边缘旁系,最多能被康拉德·德蒙特认为是件趁手的工具。
工具有很多,随时可以替换,不疼不痒。
而德蒙特那点主动低头“折损”的骄傲,在詹森眼里还不如一条人命。
惹人嫌恶的高高在上,腐朽贵族的做派。
银发少年似乎也因为突然的话题措手不及,卷翘的睫毛垂下,挡住漂亮清澈的蓝眼睛。
毕竟在德蒙特的庄园,詹森冷冷地看了说话的两人一眼,没多说,
只强硬又善解人意地换了话题:“最近都看的什么书,玛格丽特女士让我多向你学习。”
詹森跟玛格丽特女士有亲缘关系,偶尔会碰面聊几句。
让詹森意外的是,那位博闻的老人,对元恬最赞不绝口的并不是他惊人的制卡师天赋或者其他,而是元恬的学识。
并且向他透露,之前埃文斯教授力排众议,大动作腾出位置就是为了元恬。
这也是他的父亲,詹森的现任大家长,决心先请忙碌的林朗暂时保护元恬,防止德蒙特下黑手的重要原因之一。
元恬思考,最近的一本,应该是他忙里偷闲,看的玉佩推荐清单上的书。
“古蓝星东方史,第三号补充资料,《三国志传通俗演义》。”
星际时代遗失的文明很多,许多在原来常见的文史资料都难以寻觅,这也是其中一本,在星光大学的图书馆借阅也只是拓印电子版,原本存放在博物馆中。
虽然经过考证,这本书存在艺术加工,但精彩的情节让不少能读懂的老教授沉迷宣传。
詹森都一怔,笑道:“我记得这是一本大部头,古历史课的严海教授每次上课都会给我们推荐。”
当然,效果甚微。
那位山羊胡子的瞪眼老人如果再就业,完全不用考虑任何带销售推荐性质的岗位。
一个毕业两年的历史学学长笑着搭腔:“元恬看到哪里了,让我们再感受下读书时的青春?”
元恬想了想,投影了存在手表中的电子本。
书籍打开,却是第一页。
实际上,元恬“扫”过这本书后,系统自动将存储书跳转到了第一页。
没等其他人从怔愣中反应过来,少年纤长的手指滑动,看不出停顿地将图书停在一个进度。
开口的学长隐隐皱眉,颇有些自责,想开口把这个话题遮掩过去。
但他扭头,却发现其他已经看到具体文字的人,脸上的表情出奇的一致。
好奇之下,他也凝神去看那段节选。
讲的是曹操讨伐袁术,操军粮食匮乏,管军粮的王垕请示
曹操,得到了“小斛散粮”,少量多次的解决方案。
王垕(hòu)心有顾虑,怕兵士怨恨,但曹操自言有对策,他也就办了。
以在场宾客的水平,看懂这段节选当然不成问题,越看面色越古怪。
接下一段有位元恬面熟的女性贵族因为角度看不清,他体贴道:
“垕依命,以小斛分散。……各寨……无不嗟怨,皆言丞相欺众。”①
元恬声音放得很低,并不打扰阅读。
但说者无心,听者心神微动。
如果古历史课的老师也有这样的声音和诵读能力,不算外貌,这门课也不会成为出名的“补觉课”。
元恬专注不受外界动摇,咬字标准,仿佛从不知名的地方传出的回响:
“操乃密召王垕入曰:‘吾欲问汝借一物,以压众心,汝必勿吝。’垕曰:‘丞相欲用何物?’”
声音纯净依旧,听在人耳中却突然肃杀,千年前的铁马金戈绘影绘声:
“操曰:‘欲借汝头以示众耳。’”
于是王垕被军法处置,军心重定,最后成功讨伐袁术。
这篇节选放在课堂上,也许就是单纯的分享,但在这场德蒙特主办的宴会上,主家刚刚处置了“自作主张”的旁系,还有人在元恬面前提起时,
就显得别有深意。
一时无人说话。
半晌,詹森面带笑意,脸上全然没有刚才的冷冽,心情很好:“真是凌厉的文字,不得不佩服当时人的智慧。”
他转而又对元恬道:“如果我们能同时在学校就读,一起学这门必修课,说不定严海教授也不会总骂我榆木脑袋没有灵性了。”
刚才主动挑起话题的灰礼服青年很勉强地勾了下嘴角,跟着大家一起笑,但表情格外难看:“对……曹操真是一位枭雄。”
他看着银发少年的视线已经完全翻转变化,即使被隐晦地落了面子,也生不出丁点反感和恶意。
元恬,传闻中除了脸一无所能的花瓶,
到底是哪个蠢人散步的谣言。
应对的手段甚至比社交场上的老人更加熟练,
没有忍气吞声任人拿捏,又不会在明面上跟德蒙特彻底交恶。
一段意蕴悠长的古文一举数得。
借古人过河拆桥的行为暗喻,含蓄但坚决地警告,不要认为他真的什么都看不懂,会无知地叩谢德蒙特的蝇头小利。
历史系的学长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头的震撼这才消退,丝毫不再怀疑元恬对这本艰涩古文字书籍的了解程度。
只有对每一章回都了然于心,才能毫无犹豫地翻到合适的地方。
更何况元恬刚才那段低声诵读,简直惊艳。
他们这些从小接触古文,接受熏陶的贵族继承人也不过如此了。
元恬在溢美下表情依旧静谧,宠辱不惊。
他垂头,大拇指下意识拂过腰上的玉佩。
以他的记忆力,的确对这本古籍了如指掌,但记住跟用不一样。
刚刚元恬反应过来快速定位那段别有用意的节选,多亏了谢行尊的标记。
遽然出现在记忆位置出现的标记,
迅速读取理解的标记处的含义,对现状的暗嘲,
元恬并不笨,自然也意识到谢行尊的提示。
元恬觉得自己已经想不到比这更优、更体面的解决方案。
他也难免生出些对谢行尊以前身份和经历的好奇。
谢行尊……
元恬不记得星际短暂的历史,被重点记载传扬的名字中有它。
同姓的倒是有一个,尼德拉肯手下的一位将军。
虽然发生了刚才的事情,但从宴会其他人的视角来看,这个社交圈完全没有惹人瞩目的行为。
别有用心的话语被毫无波澜地化解,连闲谈的气氛都无法影响。
灰礼服青年暗自叹气,一轮话题后低调离开。
他并不是德蒙特家族或其附庸家族的人,背后的家族从事星航业,在场其他人看在他及时收手没有坚持拉偏架的份上,保持了塑料礼仪。
音乐响起,宴会的舞会也开始了。
元恬对这项活动敬谢不敏,在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邀请前钻进角落。
在詹森微笑着站过去后,还有小心思的人也只能遗憾地离开,礼节性地邀请早就熟悉的舞会搭子迈入舞池。
又聊过完一个话题,詹森低声感叹,看着元恬的眼睛里有光:“你的脑袋里住着一个百事通智能吗?”
元恬一呆,犹豫一瞬后,劝解:“生化改造人在星际都是禁止项目。”
这下换成詹森一愣,顾不得别人异样的目光,面上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当然,我的意思是你的知识储备量很广。”
詹森说:“你之前社交的频率似乎不高。”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少年跟王室继承人的绯闻,早在塞勒斯传出订婚之前就知道。
毕竟塞勒斯从王室数位候选人中崭露头角后,从未听见有过桃色传闻,也并没对任何倾慕他的男女另眼看待过。
塞勒斯从边陲带回来一个美貌的遗孤少年,还亲手为他安排学业和生活,这在当时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只是王室继承人将元恬保护得太好,消息只在小范围高层流传,并没有多余的人打扰元恬。
塞勒斯对元恬的在意无人怀疑,从他身边不论贵族还是仆人对元恬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但连他寥寥几面都能看出元恬在某些方面的异常,王室殿下会没有察觉?他难道没有干预的办法?
元恬又一怔,生涩地避开詹森带着探究和深意的目光。
在这个人人脸上都戴着面具的场合,坦诚明白地表达自己抗拒。
对方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顺势转移了话题。
脱离警戒状态,少年慢吞吞地啜饮一口捧着的阿玛雷托酸,柔和的口感很好地安抚了炸毛,浓密亮泽的长发带着自然的卷度,蓬松乖巧地披散着。
光是看着就让人跟着心头一软。
詹森有点能理解塞勒斯的想法了。
詹森突然出声:“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回头,你过得好,才能让离开你的人后悔。”
元恬顺着詹森的视线看过去——
看到了一张明丽张扬的脸,是亚伦·德蒙特。
他身上的穿着无不华贵珍稀,但经过佣人的精心挑选,又不会压过主人的风头。
是跟元恬完全不同的风格,几乎尖锐的俊丽。
他步入场地后,上前盘谈的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不少放低姿态、笑容满面的袭爵长辈。
元恬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他腰上的玉佩,不知道出神在想什么。
谢行尊突然问:【你喜欢那块玉佩?】
元恬下意识道:【当然不,我只是觉得还是我的玉佩最好看。】
对方的玉佩扣环上挂着一个防丢的小装置,外观仿古,也并不突兀。
也许是偶然,元恬盯着亚伦看了一会儿,对方恰好扭头跟他短暂对视。
元恬看着他略微发红的耳根,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
对方穿这么多,虽然好看,果然会热。
亚伦慢两拍转回头,伸手摸了下随手选中的这块玉佩。
他们果然心有灵犀。
詹森看着少年因为“失落”长久滞留的视线,劝慰:“你以后的成就不会低,会遇到更好更适合你的人。”
就单说现在,看刚刚的表现,即使元恬还身处漩涡,王室继承人也才在元恬的事情上刷过自己的存在感,迫不及待示好的人就不下两位数。
目前在阴暗处盯着前任,不满又无法干涉的人,说不定是谁。
元恬隐隐理解了詹森想表达的意思,他又不是真的恋爱脑,对方愿意交浅言深地提醒他,元恬也愿意领这个情。
两人的称呼也从生疏变得亲近。
元恬在詹森的几次建议下,改口直接叫他的名字亨里克。
两人相谈正欢,一个侍者面带抱歉地过来:“詹森先生,德蒙特少爷请您过去,有重要的事情与你商议。”
青年看着侍者的眼神里不见温和,亨里克冷淡问:“什么事需要现在说?”
詹森家和德蒙特家在政治立场、家族作风都全然相悖,除了必要的公事,并没有私交。
如果不是元恬,这次他会一如既往地拒绝德蒙特的宴会邀请。
对方接到詹森家的邀请当然也一样,发邀请函只是对王室要求的响应。
训练有素的侍者在七级精神力者无形的压迫下低头,但还是坚持道:“我并没有资格知道您和主人的谈话。”
最后亨里克还是跟元恬打了招呼,过去看看亚伦到底想做什么。
亨里克离开,那位侍者却徘徊在元恬附近。
在元恬忍不住询问时,似乎还要从空间钮里拿出什么东西。
就在此刻,刚才还散漫的侍者忽然一停,不知不觉中汗流浃背,只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盘桓在周围,压得他直不起腰。
站在对面的明明只是一个四级,给他的压力却比刚才面对詹森家的天才继承人更加可怕。
元恬对他诡异的表现视若无睹,轻轻重复:“所以有什么事?”
德蒙特的侍者想起之前听过的,少年身边守着一个七级甚至八级强者的风闻,对方很可能也到了会场。
他瑟缩下,恢复了谦卑,低头老实交代:“有尊贵的客人让我带给您一样东西。”
侍者后怕,快速补充:“请放心,已经经过庄园的检验了,完全无害。”
侍者将一个纹银信封恭敬地交到元恬手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元恬看看精神内海已经重新蛰伏的黑色,挠了挠脸,也不问谢行尊为什么突然发难,继续打开信封。
里面放着一张权限卡,元恬诧异,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查了这张卡的作用——
德蒙特的权限卡,有它,庄园的大部分地方都能去。
通过侍者将这张卡交给他的人并没有留下名字,
但元恬接触过这张卡后感觉到了上面残留的精神力,非常熟悉,
精神力的主人就是刚刚离开的亚伦·德蒙特。
通常情况下,除了技术尖端又笨重的顶级检测机器,只凭人无法通过残留的精神力追踪道主人。
但亚伦·德蒙特和他的过往不一般,元恬用自己的精神力治疗过他,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建立了某种说不清的联系。
包括林朗,元恬直觉地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所以为什么亚伦要匿名给他这么一张权限卡?
不怕他用这张权限卡出入庄园的禁地吗,还是这就是德蒙特依旧在怀疑他,这是抓住他想探寻克拉伦斯下落的心理,专门设下的陷阱?
元恬将这张会省去很多麻烦的卡片放进空间钮。
即使是陷阱,他也要找机会看看。
刚将卡片收进空间钮,一种怪异危险的感觉突然袭来,搅动着元恬的神经,让他头疼。
这种预感同样熟悉——
在危险的边陲,感染生物袭来前,他就会有这种预言般的难受,
提醒他危机即将降临身边。
但这是远离边陲的王都星球,周围有九大星球的防线和无数星舰机甲拱卫,怎么会有感染生物?
可眼前的事实不容辩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以极快的速度摧毁德蒙特庄园的防卫、朝着这边靠近的生物,
就是感染生物无疑。
领头的几只大致是类熊、狼等猛兽的外形,但体型更加庞大,威胁力也比普通的动物高出太多,一爪子就能破坏挡路的石头雕塑,
周身萦绕着黑气,是感染生物图鉴上从未出现的种类,没有过往资料,
但看它们目前的表现,绝不低于六级。
后面还跟着至少十只以上的四级感染生物。
德蒙特庄园华而不实的防线,在它们的咆哮下如摧枯拉朽。
除此以外,它们彼此之间甚至还存在配合。
这很奇怪,感染生物大多低智,越强越喜独居,不受管束,更别提这种程度的默契战斗。
就像它们的攻击受什么指挥一般。
现场一瞬间从纸醉金迷的宴会变成了酷烈的战场。
这还是那天克拉伦斯消失,元恬被带离后,第一次见到感染生物。
元恬冰蓝色的眼睛倒映着那些庞然大物的身影,
耳边是自己“砰砰”的心跳,却比想象中平稳,冷静到异常。
周遭的动静不正常的慢。
德蒙特家族毕竟还掌握着一个军团的力量,短暂的慌乱后,数不清的机甲腾空,朝着几只感染生物的方向扑去。
其中有几个六级和七级强者,默契地配合牵制感染生物的前进。
周围有因惊讶焦急而干涩的声音,通过扩音设备让现场的宾客赶快前往避难设施。
银发少年眼睫颤了颤,像新雪落在飘窗上,
他擡手将散落的一头长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冰蓝色的眼睛依旧看着感染生物的方向,手摸向了放着机甲的空间钮。
但注意到异样,元恬的手指一颤,理智迅速回笼。
那几只最强大的感染生物周围,有一个比较起来身形称得上渺小的身影,
反常地停在原地,没有攻击周边呼啸而过的感染生物,也没有被攻击。
因为隔交战的中心也有一段距离,还没被其他人注意到。
元恬远远地望着那个黑点,启动了自制的辅助镜,随即漂亮的眼睛瞪圆——
明显区别于动物外形的身影,
像是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