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还没靠近,已是隔门吵了起来。
“老匹夫啊!老柳!你暗地里偷偷找小孙他们几个打听,跑来宋记,是个什么意思??”
“我还要打听??当日我就见过正主,只是被你瞒着,不晓得那青梅饮子也是这小娘子做的而已,我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懂??一瓶子青梅露,你都卖成什么价了!我前次拿寻况抄本的《松风纪闻》跟你换,你还说不够,要我添幅董汨的画——难道这青梅露金子做的??我不上门来找,就干等着给你搓圆搓扁吗??”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着青梅露在集贤院里头怎么跟他们开价——天禧二年何氏本的《春渚录》才能换半瓶,你这无本买卖还嫌不够吗??找什么借口!”
“我!我不跟你说,这青梅露又不是你做的!你一个买低卖高的奸商!”柳翰林语塞之余,却是转过头,对着宋妙,“这小娘子,你当日卖他卖多少钱一瓶,我十倍价钱开给你!”
陈夫子气得哇哇叫:“厚颜无耻!!世风日下!!以至于斯,以至于斯!!当日我给你正言那《辛奉传》,你赚了多少书画文字,莫非以为我不知道??”
又冲宋妙叫道:“小宋,你别理他!”
两人先是隔门吵,继而靠近了吵,吵着吵着,叉腰指着对方鼻子对骂,先还是说青梅露,慢慢就变成了从前发生的各色事情,譬如柳老头质问陈夫子为何某某年间在外地写信回来,只给了谭某某,不给自己,陈夫子就还击对方回京时候带的飵雀儿只给自己一缸,却给冯某某两缸。
“那不是你平日里不开伙,况且老冯家里人多——你不也跟老曹在这里食肆开小灶开了许久,菜牌、屏风都写了这许多,日日吃好吃的,也没想到我一点!”
眼见这里两个老头子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得面红耳赤的,没个穷尽,时不时还要“小宋,你给我评评理”、“那小娘子,你看,姓陈的是不是找事!”
宋妙无端端头上多了顶无形獬豸冠,在食肆里升堂审判似的,只好备了茶跟小点,坐在一旁,听得二人说个不停。
这天中午,柳老头留在了食肆蹭小饭桌。
前次在集贤院只草草见了一面,今日得了陈夫子认真介绍,宋妙才晓得这个双层厚厚下巴肉、又养了足肚子老头,原是一位翰林学士。
柳翰林旁的不行,吃叉烧、啃烤乳鸽、就菜、下馒头,样样擅长。
一时饭毕,临走前,他问宋妙道:“小娘子能不能上门做菜的?”
自然是能。
柳翰林便道:“过两日,我想跟六七个老友小聚一回——老陈也在,你要是方便,就来帮着做一顿午饭吧。”
他报了个非常大方的价。
宋妙算了算时间,正好那日遇得太学放假,中午不必准备小饭桌,转头一看陈夫子,见对方朝自己眨着眼睛点头,便一口答应下来,先问了众人口味,吃饭场地,当场拟个菜单给柳翰林选。
后者翻看一回,忽的问道:“其余都好,就有一样——今天吃的烤乳鸽、叉烧,那天不能再吃一回吗?”
宋妙想了想,道:“因是外头园子,多半没有炉子,便是有,仓促之间,实在来不及去试它脾性,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住火候——如若想吃,我给官人换种做法,不知行不行?”
柳翰林一心要吃,只管点头。
等他出了门,陈夫子却是留在最后,先欣赏了一回已经挂上墙的菜牌,确定人走远,才悄声把宋妙叫了过来,问道:“前次我听你说找了木匠上门,想要重做门窗,又要做许多桌椅——一共得花多少钱?”
对着陈夫子,自然没什么好瞒着的,宋妙坦白说了。
陈夫子就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团东西来,看着皱巴巴的,偷偷塞进宋妙手里,笑眯眯道:“给你分的——拿去付账吧!”
因见宋妙将要推拒,他脸上笑都变得贼兮兮起来,道:“收着就好,别啰嗦——是我拿你那青梅露从老柳那里狠敲出来的,他靠正言文章同青梅露,没少从其余人手里要好处,我们眼下不过分点润罢了!”
又叹道:“可惜这只能做一回买卖,给他晓得了你这地方,明年再找不到理由,只好正经卖了。”
宋妙拆开那一团皱布巾。
里头黄澄澄一片,十分照眼——原是比成人拳头还略长、略大的金锭两只,沉得坠手。
好类似的对话,好熟悉的场景——这并不是陈夫子第一回给钱给银。
如果说先前几回宋妙还能说服自己收下的话,眼下这金锭价值实在太大,着实叫她心中不安。
但一抬头,见得陈夫子那洋洋得意,胡子翘翘模样,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好道了谢。
把人送出了门,宋妙回了房,用原本皱布将那金子重新包起来,在外头标了序,磨墨提笔,将这金锭所得来龙去脉写清楚了,又把字序登好,方才收了起来。
此时此刻,她实在很有些期盼远在滑州的那一位故人赶紧回来,如此才好帮忙接手处置这一笔烫手的钱财。
同样在念叨滑州故人的,还有浚仪桥街的辛奉。
没有人会懂他受到的冲击。
自诩眼光锐利,审案时候,犯人一应隐瞒都躲不过自己眼睛,可是现在,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了异心,表现得那样明显,此时回忆,简直嚣张得很——他当时居然毫无觉察,甚至到了最后,还是靠的好娘提醒!
他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走一圈时候,嘴里嘟哝“怎会如此”,再走一圈,又一句“怎的瞒我!”
走来走去,走得杜好娘头都晕了。
她没好气地道:“韩公子起不起心思,同你有什么关系?你姓宋吗??”
“怎么就同我没关系了!!”辛奉急了,“我难道不能帮忙吗?如若成了,你我也是主桌的啊!如若不成……”
他说着说着,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皱着两条粗厚黑眉,很有些纠结模样。
杜好娘手里调着药膏,头也不抬,道:“我们帮谁的忙?坐谁的主桌?”
“自然是帮小宋啊!她那里人口少,又没娘家人,难道不得要帮着撑腰?便叫正言来说,他也会让我坐娘家……”辛奉一下子卡住。
是啊,要是帮宋小娘子,当要为难男方,自然要挑毛病——无父无母,无兄无弟,门衰祚薄……呸呸!不小心就要一骂骂两边!
“把你自己事情搞清楚了再说吧!还帮忙!人韩公子叫你帮忙了吗?宋小娘子愿不愿意你都不知道,倒是在这里急起来了!”
“我看你就是闲的!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杜好娘把人薅过来,一边上药,一边交代,“听我的,我是女的,比你这老粗懂——这事不许多嘴,只当不知道,仍旧从前一样对待,成与不成,都看他们自己处,外人别插手!”
等上了药,把女儿交给丈夫看管,她才去得屋子里,将足金缠在腰后,换了身宽松衣裳,背个篓子做遮挡,自己出了门,叫一辆马车,往酸枣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