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上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湖面上的涟漪,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澄澈如镜。
猴公公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死死地钉在自已绣着祥云纹的靴尖上。
他感觉自已的后心,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那件平日里轻盈舒适的丝质内衫,此刻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张冰冷而潮湿的网。
他不敢看。
不敢看陛下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
更不敢看范提刑司那张平静到可怕的脸。
在宫里伺候了几十年年,他见过太多恃宠而骄的臣子,也见过太多被皇恩冲昏了头脑的勋贵。
可他从未见过任何人,敢在陛下主动示好,甚至流露出那份几乎等同于承认的父子温情时,做出如此决绝的,后退的动作。
那不是畏惧。
也不是抗拒。
那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切割。
是一种清醒到残忍的疏离。
完了。
猴公公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几乎能预感到下一刻,便是雷霆震怒,血溅亭台。
庆皇那只伸出的手,终于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了回来。
他负于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脸上那份温和的,带着愧疚与欣慰的笑容,像是被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那平静之下,令人心悸的审视。
“为什么?”
庆皇的声音响起,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死寂的湖面上。
亭台间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滞重。
范隐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君是君,臣是臣。”
“此乃规矩。”
庆皇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刻刀,要在范隐的身上刮下些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
“是因为江北之事?”
庆皇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朕让你去做诱饵,引那人入局,你心中有怨气?”
猴公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陛下开始找理由了。
一个帝王,绝不会承认是自已的示好被拒绝,他只会认为,是臣子心怀不满。
范隐缓缓直起身。
他抬起头,迎着庆皇那锐利的目光,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意。
“陛下说笑了。”
“臣没有怨气。”
“臣还要多谢陛下。”
他神情坦然,仿佛在说一件再真心不过的事。
“若非陛下给臣这个机会,臣又如何能见到叶大宗师,又如何能与他探讨武学,窥得那半步大宗师的门径?”
“于臣而言,这是天大的机缘,是陛下所赐。”
庆皇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从范隐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虚伪与怨怼。
只有坦然。
滴水不漏的坦然。
庆皇沉默了更久。
他转过身,重新望向湖面,声音里透着一丝莫名的疲惫。
“那又是为何?”
“是因为这些年,朕让你们兄弟……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这句话,比刚才的质问,要柔和了许多。
那份属于父亲的愧疚,似乎又重新浮了上来,只是这一次,带着明显的试探。
范隐摇了摇头。
“陛下多虑了。”
“臣与范贤,在范府过得很好。”
“淡州时,奶奶疼爱有加,父亲待我们视如已出,柳姨与弟妹也与我们手足情深。”
“臣从未觉得,自已吃过什么苦。”
他的回答,再次堵死了庆皇铺下的所有台阶。
不认恩。
也不认怨。
就像一个光滑的圆球,无懈可击,无处着手。
庆皇终于彻底转过身,正对着范隐。
他那双深邃的龙目之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流露出了不解。
一种掌控之外的不解。
他看不懂眼前这个,他血脉里的儿子。
范隐看着庆皇眼中的困惑,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平静。
他终于开口,给出了自已的解释。
“陛下。”
“在此之前,您是君,我是臣。”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条理清晰得像是在剖析一道朝堂上的政令。
“君上对臣子亲近些,那是皇恩浩荡,是臣子的福分。”
“臣,可以心安理得地接着。”
“但如今,不一样了。”
范隐的目光扫过四周,那意思不言而喻。
流言。
那些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足以动摇国本的流言。
“如今,您与臣的关系,在天下人眼中,变得复杂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您与臣的距离,便成了天下人眼中最显眼的标尺。”
范隐话音一顿,忽然提起一件看似不相干的旧事。
“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臣与陛下讲的李世民的故事?”
“那个唐太宗李世民,文治武功,千古一帝。可他晚年,却险些因立储之事,动摇国本。”
庆皇的眉峰微不可察地一动,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其长子,本是太子,并无大错。”
“但李世民,偏爱另一位才华横溢的皇子,赏赐不断,恩宠有加,几乎与太子无异。”
“这份天恩,在旁人眼中,便成了一种信号。”
“于是,朝臣分化,各自站队。那位被偏爱的皇子,也渐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最终,太子心中惶恐,铤而走险,图谋不轨,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