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但温室里的花朵,终究长不大。”
“京城里的风浪,远比江北要险恶。”
“与其让他们将来在京城里被人一口吞了,不如现在就带他们出去见识一下,真正的风雨是什么样的。”
范健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这小子……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当然看得出来,范隐主动要去江北,绝不仅仅是为了给二皇子捧场那么简单。
但他看不透。
范隐的心思,比这庆国最深的湖泊,还要难测。
“你自已心里有数就好。”
范健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已的儿子。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去吧。”
范隐从书房出来,范健那句“两块会走路的肥肉”还在他耳边回响。
他一出门,就看到范四哲并没跑远,正抓着一个管事,唾沫横飞地交代着什么。
“……上好的丝绸备五十匹,不,一百匹!”
“还有咱们自已庄子产的茶叶,最好的那一批,都给我装箱!”
“对了,再准备几箱子白糖,那玩意儿在外面可是硬通货……”
范隐斜靠在廊柱上,懒洋洋地开口。
“听听,这算盘珠子还没拨呢,铜钱的响声就已经从江北传到京城了。”
“商人逐利,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范四哲一回头看见他,立刻打发了管事,搓着手跑了过来。
“大哥,你跟爹说完啦?”
他完全没听出范隐话里的调侃,还沉浸在自已的商业版图里。
范隐用下巴点了点他怀里的算盘。
“怎么,这么快就把江北灾民的血汗钱都算计好了?”
范四哲这才反应过来,脸一下子涨红了。
“大哥!话不能这么说!”
他急得跳脚。
“我这是去救市,是去盘活经济!”
“灾民手里有了钱,才能买东西,作坊才能开工,这叫拉动内需!”
“我赚的,是经世济民的钱,是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钱!”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已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圣人。
“那些趁着灾情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才是坏东西!我范四哲,跟他们不一样!”
范隐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
他站直了身子,从廊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你能这么想,很好。”
“我范家的人,可以爱财,但不能被钱迷了心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范四哲用力点头,一脸“你懂我”的激动。
“对对对!大哥,我就是这个意思!”
范隐却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范四哲的肩膀。
动作很轻,说出的话却重逾千斤。
“四哲,你记住了。”
“倘若有朝一日,你为了银子,做出伤天害理、天怒人怨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凑到范四哲耳边。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来的却是彻骨的寒意。
“我会亲手,清理门户。”
范四哲浑身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股子打了鸡血的兴奋劲儿,被这一句话彻底浇灭。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感觉到后背的冷汗,刷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大……大哥……我……我不会的……”
他结结巴巴地保证,声音都在发颤。
范隐直起身,看着他煞白的脸,没有立刻离开。
那副懒散的模样又回到了他身上,只是多了一丝复杂。
他叹了口气,抬手在范四哲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把他精心梳理的发髻都弄乱了。
“瞧你这点出息,吓成这样。”
范四哲被他这个动作弄得一愣,身体还是僵的,但那股子能把人冻僵的寒气,似乎消散了一些。
“大哥,我……”
“行了。”
范隐打断他,从他怀里抽走了那把算盘,在手里掂了掂。
“刚才的话,是给你划条底线。”
“我范家的人,可以爱财,但不能没有做人的根。”
他把算盘塞回范四哲怀里。
“这根要是烂了,赚再多钱,盖再高的楼,也是塌的命。”
范四哲抱着冰凉的算盘,愣愣地点头。
“现在,底线给你划好了。”
范隐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他。
“还想不想去江北赚你的‘经世济民’钱了?”
“想……”
范四哲下意识地回答,但声音小得和蚊子哼哼一样。
“想就好。”
范隐忽然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随手塞进了范四哲的领口里。
冰凉的纸张贴着温热的皮肤,让范四哲又是一个激灵。
他手忙脚乱地把银票掏出来,看着上面惊人的数额,眼睛都直了。
“大……大哥!这……这是……”
“启动资金。”
范隐说得轻描淡写。
“你的商业版图不是画得挺大吗?没本钱怎么做?总不能真指望靠一张嘴去拉动内需吧?”
范四哲捏着那沓银票,手都在抖。
这笔钱,比他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私房钱加起来,还要多出几十倍。
“大哥,我……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
范隐不耐烦地摆摆手。
“算我投给你的。去了江北,放开手脚去做,别怕亏。”
他看着范四哲那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又补充了一句。
“赚了,咱俩对半分。”
“要是……要是亏了呢?”
范四哲小心翼翼地问。
范隐挑了挑眉,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亏了就算我的。多大点事。”
轰的一声。
范四哲感觉自已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看着范隐,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散漫样子,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从天堂到地狱,又从地狱被一把拽回人间,还塞了一座金山。
这大起大落,让他一个成天跟数字打交道的人,脑子彻底乱了。
“大哥……”
他声音哽咽,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着手里的银票。
“哭什么,丢不丢人。”
范隐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咱们是兄弟,这不应该的吗?”
他理了理自已的衣袖,转身准备离开。
“把眼泪擦了,赶紧去准备。”
“别到了江北,让二皇子看见我范家的少爷是个爱哭鼻子的小算盘。”
范隐挥了挥手,向自已的院子走去,再没回头。
范四哲僵在原地,看着范隐那不紧不慢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那把擦得锃亮的算盘,又看了看手里那沓沉甸甸的银票。
刚才那彻骨的寒意还在骨头缝里,可此刻,一股滚烫的热流却从心底涌了上来,冲刷着四肢百骸。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将那点湿意狠狠擦去。
那双原本只闪烁着铜钱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更亮,也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