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朱棣已经从龙榻上坐了起来。
碧落连忙奉上香茶。
朱棣接过来浅浅地饮了一口,擡眼看到咸宁公主俏生生地立在下首,才说道:“咸宁来了!”
咸宁公主扑通一声跪在朱棣面前:“求父皇开恩,成全瞻基和若微吧!”
王贵妃吓了一跳,立即上前相扶:“公主快起来!”
朱棣不由眉头微皱:“咸宁,该来这里跪的,不该是你!”
咸宁怔了怔,擡起头凝视着朱棣:“父皇?你以为瞻基或是若微会来此跪求吗?”
朱棣有些不自在:“总也轮不到你来替他们求情。”
咸宁花容变色,唇角浮起一丝漠落的笑意,她点了点头:“是该他们来,可是他们不会来,因为他们懂事,他们孝顺,父皇想一想,若他们真的来了,父皇不觉得难堪吗?若是瞻基为了此事跪在外面求你,我都替父皇脸红,天子金口玉言,怎能说话不算数。”
朱棣轻哼一声,没有发怒,却明显有些不悦:“朕从来没有许过什么!”
王贵妃小心打量着朱棣的神色,此时一再冲咸宁递着眼色,示意她不要触怒龙威,可是咸宁根本不理。
咸宁:“怎么没许过?若微打从第一日进宫,便是要许给瞻基的,就算当时没明许,第二年,父皇也是允了的,不是叫人合了八字吗?还差人去若微老家的州府备了案。可现在为何父皇突然改变主意翻脸不认人,还从哪里弄来一堆淑女逼着瞻基去选,到底要做什么啊?”
朱棣并不作答。
王贵妃则在边上劝道:“咸宁,莫要会错圣意,辜负了圣上的一片体恤之情。若微虽好,却不能占尽天下女子之所长。如今圣上颁旨,让各地选送淑媛才女,数千人之中慎选之后才得了这三十人,家世、才学、品行、容貌,都堪称翘楚,让咱们皇太孙在其中选择一二,更是陛下的隆恩。”
咸宁恼极了,脸色微红、语言犀利顶了回去:“既然是公开遴选,那也该让若微参与其中,与她们一道,我就不信若微会输了不成!”
挨她如此抢白,王贵妃不怒反笑,拿眼看着朱棣,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退到一边。
朱棣:“怎么?咸宁是替若微打抱不平?”
咸宁:“正是,父皇这样出尔反尔,若微没说半个字,瞻基也是一副恭顺的样子,只是苦了他们两个。女儿看不过眼,这才跑来请求父皇收回成命,成全他们这段好姻缘吧!”
咸宁说得恳切,眼中竟然有了几滴急泪。
朱棣叹了口气:“朕看你这样子,真是难过。若说你的容貌倒有几分像早逝的皇后,可是这性子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她呢!你自小长在深宫,原本应该知书达理贞静贤惠,可是你处处拔尖逞强,性子又急,关不关你的事你都爱替人出头、打抱不平,太江湖气了,你这样子与你母后的大度娴静相差甚远,朕看了,实在难过!”
咸宁:“又提我母后,我母后在时最疼瞻基,打从瞻基一落地,就是我母后亲自抚养,连我都靠后了,我母后若在,绝不让父皇这样欺负瞻基!”
朱棣眼睛一瞪:“他们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如今你也要收收心。西宁候宋琥的弟弟宋瑛,为人谦和内敛,才学与性子都是极好的,如此,就把你许给宋瑛。想来,你与安成既是姐妹,又做妯娌,宫内宫外守在一起,这朕也好放心!”
咸宁大惊:“怎么好端端地扯到我头上来了!什么宋瑛,那个绣花枕头,我才不要呢!”
这时,司礼监黄俨急匆匆走了进来。
王贵妃赶紧将咸宁扶了起来。
朱棣:“这么快就选完了?”
黄俨下跪起奏:“回万岁爷,那批选女都站在皇太孙跟前儿了,可是皇太孙看都没看,愣是没选。这太子妃也不好擅专,便让小人来回万岁爷,说是恭请圣裁!”
朱棣闻听之后,抚须深省:“你把名册拿给朕瞧瞧。”
黄俨呈上。
咸宁起身凑了上去:“让我看看,我就不信还有比若微好的。”
朱棣翻开一页:“比她好的不少。你看这个曹雪柔,贞静贤惠、颇有你母后当年的风范。”
咸宁撇了撇嘴:“那就收入后宫,陪伴父皇吧,以慰父皇对我母后的追思之情。”
朱棣眼睛一瞪:“混帐话。”
咸宁又翻了一页:“什么呀,还袁媚儿,怎么起了个这么俗的名字?”
朱棣:“名字俗可以再改,这人不俗就是了。朕看这个袁媚儿不错,那字写的极漂亮,连杨荣、金幼孜都赞过,还懂得鉴别金石,朕记得上次婆罗洲拿假金钢石换咱们的丝绸,就是她帮着鉴别真伪的,小小年纪,才识很是不俗。”
咸宁哼了一声:“会鉴宝?那你就把她调到尚宝局当个女官得了,也算量才适用。咱们瞻基身边需要的是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不是成天鼓弄石头的行家里手。”
朱棣:“这个袁媚儿不错,就是年纪小了些,怕是以后压不住场面,再往后看看。”
朱棣又翻了几页:“吴升的闺女也来了?”
黄俨:“是。吴大人此番亲自送女入京参选。”
朱棣:“这吴升从他爹那辈儿就是功臣良将,现又在辽东屯田驻边也的确辛苦,他的闺女你可看了,人怎么样?”
黄俨:“吴姑娘容貌艳丽、丰满多姿,甚是大方端庄。”
咸宁:“丰满多姿?就是胖呗!我最了解瞻基了,瞻基不喜欢肥婆!”
朱棣:“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朕在这里替瞻基选妃,你东一句西一句胡扯什么,去去去,快退下。”
王贵妃上前来扶咸宁,咸宁就是不走。
朱棣将名册翻到最后一页,忽然愣了住:“这个胡氏,可是荷花节在晚晴楼当街选夫那个?”
黄俨:“万岁爷好记性,这是这位胡姑娘。”
朱棣皱着眉头,仔细看着名册:“她这个玉牌可是真的?”
黄俨:“是,小人已找宫中尚宝局的掌珍看过了,是块老玉,上面的字也是有年头了,不像是新做的。”
朱棣:“她原籍可派人查了?”
黄俨:“查了。不仅查了祖谱还查了济宁的县志,的确有此事。”
朱棣:“再把她的八字拿去让姚广孝仔细核查。”
黄俨:“是。”
黄俨叩头之后又匆匆退下。
咸宁一脸莫名奇妙:“谁是胡氏?什么玉牌?”
朱棣把册子丢给咸宁:“你看看,这才是天作之合呢。瞻基出生的时候,朕就做过那样祥瑞的梦,在梦里太祖把玉圭给了朕,说是‘传之子孙永世其昌’。偏这胡氏女出生的时候,也有高僧给她送了一块玉牌,那玉牌上写着‘凤出东方永世其昌’。当年姚广孝就替朕占卜过,说瞻基的姻缘就在济水之滨。”
咸宁不服气:“济水之滨,若微家里也在那附近啊。”
朱棣哼了一声:“人家胡氏世世代代都在济宁,可这若微原来并不是那里的,算不得数。朕没想到,在朕身边居然还能演一出真假李魁来。”
咸宁:“那父皇也不能仅凭这些江湖术士的一面之辞,就断了人家的终身大事。”
朱棣大怒:“什么江湖术士,当年若没有姚广孝的占卜,哪里有朕今日的皇位,哪有会有你们这些公主、皇孙。去去去,滚出去。真是帝女不知愁滋味,都是朕把你惯的,去去去,回你的城曲堂好好修身养性,成亲之前不许你出来!”
咸宁气呼呼地退了出去。
朱棣盯了一眼王贵妃:“把她给朕看好了,成亲之前,别闹出事来!”
王贵妃神色忐忑,略有不安:“万岁,公主的婚事就定下来了?那宋瑛……人品到底如何?咸宁嫁过去,不会受委屈吧?”
朱棣凝眸远视:“宋瑛的事,是她母后在世时便定下的。宋家门第高洁,安成嫁了宋琥,这些年过得美满太平。咸宁与安成是同母所生的亲姐妹,想来咸宁嫁给宋瑛,定然不会受到半点委屈的!”
听朱棣提到已过世的皇后,王贵妃便不敢再言。
先后徐氏,是皇上心中最柔软、同时也是最坚定的所在。
柔,在于情。
坚,在于义。
朱棣大业所成,内则全赖徐后维护,两人感情早已超越了男女之间的情爱,更有英雄相惜,互为表里之谊。
然而,情深不寿,贤后命薄,徐氏只做了四年皇后,便离世而去。
对于朱棣而言,徐后的离世,带走了他全部的情与义,柔软与坚定。
朱棣为其亲拟尊谥:仁孝慈懿诚明庄献配天齐圣文皇后。自此之后,虽有宠妃,却不复立后,这样的情份,终是旁人奢望不来的。
王贵妃深深吸了口气,掩饰自己内心的酸楚。
对于朱棣而言,自己纵居贵妃之位,却仍只是妾;而对于那些公主、皇子而言,虽百般呵护、真心照拂,可自己于他们而言是什么呢,庶母?保姆?
罢了,无需多言,更不必多事。
在这宫里,要想活的久,就要明白自己的位置,即便心有不甘,也要认命。
王贵妃面上无波无喜,甚至还在片刻之后于唇边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很是柔美。
独家番外之:越王朱瞻墉的爱恨情仇
南京栖霞山,秋色浓郁,霜叶绚目。
朱瞻墉与近侍小顺子拉着马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马背上驮着包裹箱笼。
朱瞻墉很是吃力,满头是汗,一屁股坐在路旁的树桩上:“不行不行,停下歇会儿!”
小顺子笑了笑:“郡王从来没走过这样的山路吧!”
朱瞻墉抹了一把汗:“这是人走的路吗?也太艰难了!本王自打出生起,就没走过这样的路!”
小顺子呵呵一笑:“快了快了,站在这里都看到山门了!”
朱瞻墉瞪了一眼:“刚才你就这样说,都诳了本王一路了,这次说什么本王都不走了,得停下来好好歇歇。”
小顺子:“也真难为郡王了,一会儿到了山上,若微姑娘若看到郡王亲自来送药,一定欢喜!”
朱瞻墉脸一沉:“会吗?她出宫这么久,我才来这一次,她说不定会怨我!”
小顺子:“不会不会,若微姑娘只会高兴。”
突然,从路边林中闪出一个黑衣人(何傲儿所扮),黑巾蒙面,头戴黑帽,一身夜行服,手执宝剑以迅雷之势抵在朱瞻墉的脖子上。
朱瞻墉吓了一跳却仍然不输气势,闷吼道:“哪来的贼人?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佛门净地,竟敢行凶?”
小顺子则赶紧上前跪倒央求:“好汉饶命,若要钱财,随你取!只别伤了我家主人!”
何傲儿哼了一声,踹了一脚朱瞻墉,牵过马准备走。
朱瞻墉却扑了上来:“哎,把东西留下!”
何傲儿:“哼,你是想留财呢,还是留命?”
朱瞻墉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这个给你,能值不少银子。但是这些东西,必须留下!”
何傲儿先是一愣,随即夺过玉牌,也不说话便拉着马要走。
朱瞻墉又惊又怒,跳着脚拦下:“嘿!你这个贼人,怎么一点贼品都没有!明明都拿了我的玉佩了,就该把这包裹留下。这包裹里都是些药材,是给山上药馆送的,你万万不得劫走!要不这孽就造大了!”
何傲儿看着朱瞻基,像看个怪物,一脸地鄙夷:“还贼品?我看你就是个大傻子!你让我留我就留,我偏不留!玉佩和药材我都要!”
何傲儿说完,拉着马就走。
朱瞻墉上前死死拦住。
何傲儿一马鞭狠狠抽在朱瞻墉身上,两人厮打起来,小顺子也上前帮忙。
朱瞻墉与小顺子合力,仍然不敌。
何傲儿一脚将小顺子踹到路旁的林子里,小顺子痛苦地喊了起来。
朱瞻墉连滚带爬狠狠揪住马鞭不放。
何傲儿举起剑佯装要刺:“真是要财不要命,行,我就成全你。”
若微背着药筐从林间走来,看到此情顿时呆住:“哪来的贼人?快住手!”
何傲儿的刀停在半空中,盯着若微细细端详:“好个标致的小道姑,正好跟本公子回去当个压寨夫人!”
朱瞻墉跳着脚:“你敢!凭你也配!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得逞!”
何傲儿微微一愣,随即一脚将朱瞻墉踹倒,朱瞻墉撞在旁边的石头上,哎呦叫了起来。
若微冲上前来赶紧扶起朱瞻墉:“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朱瞻墉一脸痛苦状:“听说你在这里开了医馆济世救人,我就弄了些药材和用具,便赶紧给你送来,谁成想还遇到贼了!”
若微听了,神情万分感动。
何傲儿:“呦,你们俩还是旧相识,怪不得他拼了命也要护住这些药材!当真多情!”
朱瞻墉:“本王多情少情,关你屁事!”
何傲儿把眼一瞪,把剑指着朱瞻墉。
若微拦在朱瞻塘身前:“盗亦有道,既然劫了财又何必伤人。”
何傲儿:“你敢教训我?
若微一揖礼:“常闻绿林中也多有侠士。若是杀富济贫,也不枉你这一身好功夫,我们在山上开设药铺原是分文不取只为济世,这山路艰难要运送这些东西上来原本就极为不便,你又何苦要赶尽杀绝?”
何傲儿一愣:“你给人看病,当真分文不取?”
若微:“当真。这山上山下百十来户,加上寺院与道观中的修行人,请医问药极为不便,所以我才在此开设药铺,只为方便山民,不为谋利。”
何傲儿神情复杂,怔了片刻,仿佛有些释然:“原来你是这样的性情,怪不得他们如此放不下你!”
众人听了自是不解。
何傲儿摘下自己脸上的黑巾,又解下头上的黑帽!
众人大惊!
朱瞻墉冲上前,指着何傲儿:“你你你!
小顺子也惊了:“何姑娘!
若微一脸意外:“你们认识?
观外药庐内。
若微亲自倒茶,捧给瞻墉与何傲儿。
瞻墉一脸垂涎:“这就是龙泉水泡的茶?”
若微笑了笑:“不过一眼山泉罢了,哪里就真的是龙泉?”
何傲儿:“若非亲眼所见,我打死也不信,你在这里竟然活得这么自在。”
瞻墉哼了一声:“你以为若微也像你一样,只会养尊处优?”
何傲儿翻了白眼顶回去:“你又了解我几分?”
瞻墉又哼:“何大将军的孙女,脾气又臭又古怪,本王早都听说了!”
何傲儿怒了:“你也好不了哪去!又蠢又胖、又懒又馋!”
若微眼见二人又起争执:“快停下来,你们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已经定了亲吗?怎么还这样吵闹不休!”
瞻墉别开脸,一副有多远避多远的神色:“我才不要娶她呢!”
何傲儿毫不示弱:“谁愿意嫁他?今天若不是你出现,看我不一剑挑了他!”
瞻墉瞪着何傲儿:“你你你,你胆敢谋杀本王?杀了本王你也好不了,不是偿命就得殉葬,要不就是守寡。”
何傲儿:“想得美!给你殉葬,为你守寡?我开个妓院气死你!”
瞻墉气得直跺脚:“都是皇爷爷不好,乱点鸳鸯,偏给我指了这么个母夜叉!”
何傲儿立时极了:“你说谁呢!”
若微赶紧拦下:“好了好了!”
紫烟入内,端着几样青菜:“走了这么远的山路,郡王一定是饿了,快用些膳食吧!”
瞻墉大喜:“还是紫烟最懂本王的心思。”
若微帮着紫烟将饭菜放在桌上。
瞻墉瞪大眼睛:“全是素的?”
若微抿着嘴:“郡王莫忘了,这里是清修之地。若微如今也是女冠,如何能再沾荤腥呢!”
瞻墉叹了口气,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嘴里,很无奈:“光吃这些,一会儿本王怎么有力气走下山去?”
何傲儿哼了一声,站起身朝外走去。
若微:“何姑娘要去哪里?”
何傲儿:“我去方便方便!”
瞻墉哼道:“人家在这里用膳,偏你要去方便,真是讨嫌得很。”
何傲儿理也不理,自顾出了房门。
若微坐下来,往瞻墉碗里添着菜:“这位何姑娘性子爽快,武功又好,你和她在一起,日子应当有趣!”
瞻墉嘴里塞满饭菜:“有趣?哼。算了吧!真不知道皇爷爷这是怎么了,总是乱点鸳鸯,先是把你和大哥拆散,又给我指了这个疯婆子。真心受不了!”
若微被戳住心事,当下缄默了。
紫烟却替若微开口:“郡王,皇太孙现在可好?”
瞻墉:“不好,当然不好!你们知道吗?大哥受伤了!”
若微一脸紧张:“怎么会受伤,伤在哪里?”
瞻墉指了指自己胸口:“就在这里,划了好几刀!”
若微惊愕,眼圈顿时红了。
瞻墉:“若微,你别急,虽是划了好几刀,但是有太医们料理,现在无碍了!”
若微:“这伤是怎么弄的?”
瞻墉:“咳。你不知道,自从你出宫以后,大哥一天也没有回过那个太孙府,仍是呆在四知堂,也常常住在静雅轩。那太孙府里的一妃两嫔连大哥的面都见不到。这事情传到皇爷爷耳朵里了,皇爷爷先是训斥了几句,可是大哥仍然如故。后来皇爷爷恼了,就让人给大哥的饮食里下了药!”
若微怔然,强忍着心头酸楚才未将眼泪淌下。
紫烟却傻傻的刨根问底:“下药?下什么药了?”
朱瞻墉嘿嘿一笑:“春药呗!”
紫烟惊愕:“天呢!”
若微眼中蕴满泪水,神情如痴,胸口发闷仿佛喘不过气来,这便是她心心念念的他,是她从八岁起便住在心里的他,终究没有看错,更没有被辜负。
若微心中翻江倒海,一会儿为瞻基的坚守而欣慰,一会儿又为瞻基的自苦而心痛,她只恨自己太过渺小,除了顺受之外,于命运无半分抗争之能。
若是……
念头才起,便被打消。
没有若是。
他可以不是自己的夫君,他也必是天下唯一的皇太孙。
是大明江山的承继者,是东宫的希望和倚靠。
人,向来不能为自己而活。
所以,这种自苦,虽难,也唯有忍下。
想着、想着,心便更疼,眼泪便更多。
朱瞻墉看在眼里,自是跟着难受:“若微,你别难过,我大哥虽然被下了药,可是没糊涂,硬是摔碎了茶碗,拿着瓷片一下一下在胸口上划着,当时那血流的啊,真把皇爷爷吓坏了,从此以后,倒也没再逼他。”
若微的眼泪成串成串流了下来,怔怔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紫烟抽泣着:“皇太孙真是痴情!也不枉我们姑娘这样实心实意地跟着他。”
此时,朱瞻墉不避嫌地拉起若微的手:“若微,你千万别哭,大哥现在虽不能来看你,但是他让我转告你,他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他永远不会负你。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等?”
若微终于哭了出来:“他问我还等吗?他为何要这样问?难道他不明白我的心吗?”
说着,若微转身推开房门跑了出去。
终究,她还是未能忍住。
或许,在瞻墉和紫烟面前,她也无须任何隐忍,让泪水宣泄,给浸苦久矣的心找一个出口,也好。
于是,若微跑至林边,伏在树干上痛哭了好一阵。
直至瞻墉追了过来。
瞻墉有些手足无措:“若微,若微。你别急,你在这里过的这样清苦,我大哥是担心你熬不下去!”
若微:“我这里虽然清苦,但还算自在。他在宫中虽然锦衣玉食,又能比我强多少?”
瞻墉:“你放心,我回去就跟我大哥说,你跟他一样,也永远永远不会变。”
若微抹了一把泪:“你只告诉他,那粒枣子我种在山上了,那小龟也养得好好的,让他放心就是。”
瞻墉莫名其妙,突然,鼻子抽动,目光四下寻着:“什么味?若微,你闻到了吗?好香的味道!像是熏鸡,又像是烤鸭!”
若微止了哭,略定了定神,便同瞻墉朝不远处的草甸走去。
不远处。
何傲儿坐在草甸上,架起一小堆篝火,上面架着一只山鸡,烤得焦黄流油。
朱瞻墉一脸垂涎:“你你你,怎么弄来的!”
若微已看穿何傲儿的心事,这何傲儿看似蛮横自我,实而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才刚在药庐内,见朱瞻墉抱怨没有荤菜,便借口方便,实则是出来猎食,可见心中已有瞻墉。若微由衷替瞻墉开心,欣然地站在旁边。
何傲儿从架子上扯下一只鸡腿,递给朱瞻墉,一脸灿烂:“吃吧!”
朱瞻墉怔了怔,此时也明白了何傲儿的心意,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并未及时伸手去接。
出人意料的是,何傲儿收了笑,冷着脸哼了一声,随即将那只鸡腿收回来丢到火堆里。
朱瞻墉立即苦了脸,跳着脚,一脸惋惜:“你这是干嘛?平白糟蹋好东西!”
何傲儿瞧着他:“你们这些人啊,虽是明理但一点儿也不爽快,拖拖拉拉的做什么?我就是要告诉你们,很多时候,你稍一犹豫,这机会就从眼前溜走了。”
若微思忖着何傲儿的话,觉得颇为有理,不免对其心生好感。这样的女子通达豁然,行事果断率真,当真是可爱极了。
朱瞻墉却盯着烤鸡,一脸垂涎:“你这样,也太不对了,糟蹋美食,天理难容啊!”
何傲儿笑了,又扯下另一只鸡腿,这一次径直塞到朱瞻墉嘴里。
朱瞻墉跳着脚,吃也不是,不吃也推不开,嘴里嚷着:“烫!烫!你要烫死我啊!”
何傲儿大笑,越发灿烂如花。
若微看着朱瞻墉与何傲儿,心中澄然,这世上有一个这般的你,便定会有个那般的她来襄配,虽时有早晚,天遥地远,却总有聚首的一日,正如瞻墉与傲儿,这就这样遇到了彼此。若微想着想着,心里的苦涩渐渐散去,面上也现出了笑容,信念与希望越发坚定。
独家番外之:越王朱瞻墉之死
大明正统四年。
孙若微坐在矮榻上,怀里是一个用大红锦缎包裹着的襁褓,手上则拿着一个拨浪鼓轻轻摇着,眼中浸满柔情,面上是柔柔的笑容。
朱锦馨歪倚在厚厚的靠枕上一边看着,一边撒娇:“母后,这个小奶娃有什么好?眼睛小的像一条缝儿,皮肤也不白,丑丑皱皱的,哪里有馨儿长得好。馨儿小时候您都没怎么抱过,现在对她却这样爱不释手,可真是不公平!”
若微瞥了朱锦馨一眼:“你这孩子,都做了娘,还跟自己的女儿吃什么醋!”
湘汀领着梅香、司音端着各式的茶点步入室内,一面叫人把精致的杯碗盘碟放在炕桌上,一面笑道:“长公主自然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当年在咱们皇太孙府,长公主才刚降生那会儿,咱们太后和先皇为了争着想多抱您一会儿,还吵闹着赌了气,好几日没说话呢!”
朱锦馨瞪大眼睛看着湘汀,仿佛难以置信一般:“真有这回事?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若微似嗔非嗔地瞅了一眼锦馨:“你记得?你就记得母后怎么苛责你,怎么拿戒尺打你,逼着你弹琴写字了吧?”
朱锦馨:“嗯,还真是,自从记事起,就记得母后对馨儿极为严厉。”
若微笑了笑,低头亲了亲婴儿的小脸:“小丫头,你说叫个什么名字好呢?真得容我好好想想!”
朱锦馨从桌上拿起一块千层翡翠云片糕,一面嚼着一面说道:“就叫小粘糕得了。母后如今一时半刻抱着她都不撒手,我家附马都来了三次也没给接回去,这都写信跟我抱怨了。”
若微笑了:“薛桓也真是有闲情,你们二人日日相见,想说什么还不直接说,还写信做什么?”
朱锦馨一脸得意:“谁让他嘴笨啊,总是说不过我,所以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有什么事就写下来给我看。我又懒的写信回他,他就越发得意,洋洋洒酒厚厚几大篇再给我送来,搞得我烦了,凡事就应了他。”
若微不禁笑了:“你这性子,也亏得他才能降的住。”
说话间,若微怀里的小家伙哼哼叽叽哭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不像是尿了。
湘汀立即上前接了过去:“怕是饿了吧,咱们小郡主可能吃了。乳母,快来侍候。”
两名乳母上前将孩子接走。
若微看着朱锦馨:“如今看你与附马过得和美,母后也就放心了,若是你父皇还在,看到你这样,不知有多欣慰。”
朱锦馨探着身子,搂着若微:“母后,你又想我父皇了?”
若微苦笑:“怎能不想。”
阮浪匆匆入内:“皇太后,长公主,不好了!”
若微与朱锦馨立即直起身子。
阮浪:“越王府派人传话,说是越王病危!”
若微大惊:“这怎么会?”
朱锦馨腾地起身:“二叔!我二叔怎么了?”
若微也立即起身:“快,快去准备车辇,速去越王府。”
阮浪:“是。”
素来处乱不惊的若微,此时却也神情紧张慌了神。
越王府。
寝室,朱瞻墉躺在床上,面色青紫,呈垂死状。
腹部微隆的何傲儿(瞻墉侧妃)坐在床边,紧紧拉着朱瞻墉的手,端着药往嘴里灌,但是药水全都流了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瞻墉正妃吴秋月则在旁边啼哭不已。
何傲儿恼了:“你哭什么啊,烦不烦!太医,你们看看现在这情况怎么办,这药都喂不进去。”
两名太医, 一为李医正、一为徐院判,皆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夫人,郡王这个情况,臣等也是无措啊。”
何傲儿刚要发怒。
孙若微与朱锦馨入内。
孙若微:“这是怎么了?”
何傲儿:“太后来的正好,太后快给看看。”
李医正、徐院判也上前行礼:“皇太后。”
孙若微:“情况如何?”
李良医:“回皇太后,越王吃了河豚鱼汤,才刚病发的时候上吐下泻,没过一会儿就昏过去了。”
孙若微一愣:“河豚?此鱼血、脏皆有毒,稍弄不干净,就会出人命,朝廷早已下令不许食其肉,你们为何还要吃它? ”
何傲儿直言直语:“听说是长江上打上来的鲜货,他特意让南边来的厨子收拾了做成汤给我补身子的,还说这个最是滋补。”
吴秋月却火上浇油:“正是,就是因为你铁树开花怀了身孕,越王都不知怎么宠好了。别说是河豚,就是天上龙肉,也要给你弄来。”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若微面色凌厉,二人便消停了些。
朱锦馨:“母后,这河豚中毒,可有解?”
若微点了点头:“隋朝名医孙思邈曾给过一个偏方‘凡中河豚之毒,以芦根汁和蓝靓饮之可解’。但这也只是听说,谁也没用过。你们,可给越王拟方配药了?”
徐院判:“皇太后,微臣等正是配了芦根汁与蓝靓饮,无奈却喂不进去。”
若微:“你们去命人取麦管来,强灌进去就是了。”
徐院判称是,立即下去准备。
若微上前,再为朱瞻墉仔细诊脉,神情突然变得很是凝重,又轻轻捏开朱瞻墉的唇,却见其间全是黑色的血液。
众人皆惊。
何傲儿更是心痛万分:“血,怎么会这样!都是我不好,是我嫌这鱼汤味道太腥不想喝,可王爷偏说这好东西别糟蹋了,就全给喝了,谁成想才喝完就倒下了。”
若微神情疑惑:“府中可还有别人服了这鱼汤?”
何傲儿摇了摇头。
若微:“可还有剩下的鱼汤?”
何傲儿:“碗里的都被王爷喝光了,想来膳房锅里还有一些,来人,快把锅端上来。”
很快,一个丫头将汤锅端上,神情紧张,端着汤锅的手微微颤抖。
若微看了一眼:“取银针来。”
太医乙立即送上银针。
若微以银针在鱼汤中试毒,当下银针变黑。
若微面色变了又变:“险些误诊,这河豚鱼汤未必有毒,而是被人掺了砒霜。”
何傲儿大惊。
众人大惊。
锦馨:“母后,你怎么能分辨出是河豚之毒,还是砒霜之毒?”
吴秋月颇不自在,似心有不甘:“对啊,皇太后怎么看出来这汤里有砒霜?”
若微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吴秋月:“王妃先不要问哀家怎么知道的,哀家倒想问问王妃,这鱼汤从膳房里做得,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才能到何夫人的桌上。”
吴秋月神情紧张:“这个,这个臣妾不知道。这汤是王爷吩咐膳房的厨娘单做的。”
若微神情冷幽,轻声叹息。
徐院判举着麦管入内,上前:“皇太后,可要往里灌药?”
若微摇了摇头:“不必了。解河豚之毒的药,不能解砒霜之毒。”
何傲儿:“那皇太后赶紧给王爷开一个解砒霜之毒的方子啊!”
若微看着何傲儿,摇了摇头:“傲儿,太晚了。”
何傲儿惊愕:“什么?你说什么?”
锦馨赶紧扶住何傲儿,也帮着催问:“母后,难道,二叔没救了?”
若微看着吴秋月:“这下药的人,心思太狠,在河豚鱼汤中放了大量的砒霜,让咱们误以为是河豚中毒耽搁了救治时间,如今越王意识消无,内脏出血,已经无治了。”
何傲儿大悲,转身走到床前,扑到瞻墉身边,失声痛哭:“瞻墉,瞻墉,你这是怎么了!”你说要孩子,我就给你怀了孩子,如今你走了,你让我怎么办?你明知道,我若生下这个孩子,也是性命不保,咱们俩若都去了,你让孩子怎么办?”
吴秋月怔怔的,跌坐在地上,傻了一样。
若微盯着才刚将汤锅端上来的侍女,目光如炬:“是你做的?”
侍女扑通跪在地上:“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是越王妃,奴婢把汤煮好后,是越王妃说是要尝一尝,又说汤淡了些,往里放了一些白色的粉沫。奴婢当时觉得,越王妃是嫉妒何夫人,所以在汤里多放了些盐,所以才没声张,奴婢真没想到是王妃往汤里放的是砒霜!”
吴秋月惊惧,跪在若微面前:“皇太后,这个奴婢是胡说,不是秋月做的,秋月什么都没做过。
若微定定地看着吴秋月:“做与没做,你心里明白。”
吴秋月跌坐在地上,傻了一样。
就在此时,朱瞻墉的手突然从床上滑落,断了气,眼睛却没有闭上。
太医、侍女全都跪下。
何傲儿惊愕,泣自哀号:“瞻墉!你不管我了?你真的再也不管我了?”
若微上前,伸手轻轻抚过瞻墉的眼皮:“你放心走吧,傲儿母子,我一定替你照顾好。”
瞻墉终于得以瞑目。
何傲儿痛哭昏厥。
吴秋月则痴痴傻傻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朱锦馨被眼前的变故吓的不轻,缓了半晌才开口:“母后,不拿下她细细审问吗?”
若微一声叹息:“审与不审都是一样。是她做的,她便是死罪,不是她做的,她也当为越王殉葬。”
朱锦馨怔愣着。
夜,紫禁城仁寿宫,寝殿内空荡荡的只有张妍、若微两人。
张妍躺在床上,神情憔悴。
若微亲自捧着药碗:“母后,这是枣仁安神饮,喝了,夜间能睡得安稳些。”
张妍摇了摇头:“如何能得安稳?你说说这瞻基、瞻墉兄弟俩,怎么都这么短寿?瞻基走的时候还没到三十八岁。瞻墉,这才三十四,连个子嗣还都没留下。你说,这都是怎么了!”
若微:“母后往宽了想吧,好在傲儿还怀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是越王的延续。”
张妍点了点头:“瞻墉就留下这么点骨血,你可要千万当心,别再有了闪失。”
若微:“儿臣已经派人把她接到我娘家府里,有我娘为她安胎,母后就放心吧。”
张妍:“这样也好。不过,那个吴秋月,绝不能轻纵了她,她倒是一抹脖子想来个万事干净。哀家绝不能让她如愿,你赶紧让皇上下旨,诛了她全家。”
若微叹了口气:“母后,这吴秋月是吴升的女儿,这吴家自吴升往上两代都是朝中勋臣,于国有功,如今吴秋月自裁谢罪,死她一个就够了。”
张妍不禁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凭她一个人死就能换回我的墉儿吗?我墉儿心思单纯,一辈子没有半点害人之心,就这样的好性情,怎么还会有人不容他,还要害了他的性命?哀家好恨!好恨啊!当年十月怀胎,历经多少苦楚才生下他们,如今一个一个,先我而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张妍痛彻心扉,当年朱瞻基故去,她固然悲痛,但在悲痛之余,必须强作镇定,身为国之太后,她要替儿子扛起社稷重责,要择选新帝、安定朝堂,还要衡量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和种种关系,更要提防着潜在的风险与各种变故,所以,她甚至顾不上悲痛。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瞻墉不是帝王,他的死,关乎不了国政,越是如此,越让张妍体会到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痛苦。
此时的她,只是一个接二连二,失去亲人的孤老妇人,她觉得人生就是这样,总想拼命抓住更多,但到头来,却皆是成空。
看惯坚定的张妍,淡然的张妍,甚至是呆板严肃不通情理,但却从未看过如此颓废与伤感的张妍,对于她此时此刻的心境,若微感同身受。
她拿帕子为张妍拭泪。
“母后节哀。死她一个,自是换不回越王,可是死她全族,照样换不回越王。况且,这府中由于争风吃醋以至王妃毒杀亲夫的事情,对外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如今只说越王得了急症便是。”
张妍止了泪,目光对上若微的眼眸,心底一惊,那个让自己又喜欢又提防的小女孩,终于也上了年纪,眉宇间的风霜何其相似,是啊,如今她和她,都是自称哀家的妇人,一样的可怜。
于是,张妍放下所有的芥蒂,拉起若微的手。
“哀家自然知道你说的在理,可是哀家这心里真是过不来劲儿。你说,是不是因为当年太祖、太宗杀伐过甚,如今才一次一次报应在子孙身上?想当年,仁宗皇帝登基不足十个月过世,是被人使计毒杀的。先皇宣宗才三十八岁,正是大好年华,也死在那个疯女人手里。如今瞻墉又……哀家现在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血腥啊,说不定哪天哀家也去了,你得赶紧给皇上选妃册后,咱们得抓紧让皇上赶紧延续后嗣,不然,哀家是死不瞑目啊!”
若微的眼圈也红了,她强抑情绪点点头,依如当年的乖顺:“一切都听母后的,母后一定静心休养,好好调息。”
张妍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闭上眼睛,靠在枕上,不再言语。
独家番外之:明英宗朱祁镇选妃册后之详情
夏夜,长安宫寝殿内。
废后静慈仙师胡善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贴身侍女彩霞上前:“娘娘!”
胡善祥:“打听清楚了?”
彩霞点了点头:“越王殁了,越王妃也抹了脖子殉了葬,那越王府只留下侧妃何夫人,让皇太后给接到会昌伯府了。”
胡善祥神情冷淡:“正经的主子一个一个都走了,偏她们这些个当侧室的命硬,倒还活得好好的。”
彩霞:“听仁寿宫里的人说,太皇太后这些日子,身子越发的不好,如今正催着皇太后赶紧给皇上册后选妃呢。”
胡善祥:“册后?看来太皇太后是快不行了,想早些办完这件大事再闭眼。”
彩霞:“娘娘。自从娘娘被废了位,咱们迁到这长安宫里来,日子是越发艰难。以往顺德公主在的时候,还能震慑奴才护着娘娘,如今公主嫁了出去,除了逢年过节也再难进宫。好在咱们还有太皇太后庇护,这日子才勉强得过,若是这太皇太后再崩了,咱们可就更难了。”
胡善祥:“说的是。有太皇太后在,那孙若微还不敢把本宫怎样,倘若太皇太后不在了,想必她定是不能再容我。”
彩霞:“娘娘,倒不如在这一届的选女中做做打算。若是能将与咱们连亲的人拱上后位,这以后得了皇宠,娘娘自然平安。”
胡善祥眼眸一闪,当下便有了打算:“说的不错。快想法子把这一届的选女名录拿到手,咱们细细看看,哪些人可以为我所用。”
彩霞:“娘娘,大老爷叫人传话来,说是咱家大奶奶的外甥女钱锦鸾就在这届选女当中。这钱姑娘模样长得好,性情也温和,又与咱家连着亲,祖上也有些功勋,大老爷让娘娘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帮她中选。”
胡善祥:“钱锦鸾?倒是起了一个好名字,就不知有没有这个福了。你去,把我的首饰的积蓄全都拿出来。”
彩霞:“是送到仁寿宫?”
胡善祥摇了摇头:“如今,得求另一个人。”
彩霞:“何人?”
胡善祥:“乾清宫的管事,王振。
彩霞:“他?”
胡善祥:“去吧,把所有的积蓄全给他,他自然会应。”
彩霞:“是。
胡善祥唇边挤出一丝冷笑:“孙若微,你以为你胜了吗?待我再摆一局,倒要你输得干干净净!”
吉日吉辰,仁寿宫正殿。
张妍与朱祁镇坐在正中,若微、朱锦馨坐在侧首。
王振拿着选女名册念名字。
钱锦鸾、周丫头等六名少女分列两排。
念到自己名字上前行礼。
王振:“钱锦鸾,海州人士,年十六,护军指挥佥事钱贵长女。”
钱锦鸾上前行礼:“选女钱锦鸾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拜见皇上,给常德长公主见礼。”
张妍点了点头:“不错,不错,甚是得体。
王振:“周丫头,大兴人,年十五,临安县主薄周福长女。”
周丫头上前:“选女周丫头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拜见皇上,给常德长公主见礼。”
这名唤周丫头的选女面色黝黑,长相颇不讨喜。
朱锦馨见了,立时便笑了:“这位周姑娘的名字当真有趣儿。你爹娘怎么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周丫头:“回长公主的话,小女幼时头发稀疏,所以爹娘就给起了秃丫头的乳名。”
张妍不悦:“既是如此,应选之后,也该起个正经的名字才好。”
周丫头:“此名乃是爹娘所赐,自不能轻易更改。”
若微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张妍不悦。
朱祁镇瞅了瞅周丫头,当下便十分嫌弃,绝不想再看第二眼。
朱锦馨则站起身,走到周丫头跟前瞪大眼睛瞧了又瞧:“我看你现在青丝如雾并不稀疏啊。”
周丫头:“小女随父在南京任上,偶然从一位旧宫人处得了生发的方子,说是拿生姜水和上几种草药,用过便可生发。”
若微若有所思:“哦,你可记得那位旧宫人的名字?”
周丫头想了想:“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嬷嬷,本家姓桂。”
若微面露喜色:“原来是桂嬷嬷,这方子当年还是哀家给她的,想不到辗转到了你的手上。”
周丫头低头不语。
朱锦馨凑到朱祁镇跟前:“看出来了吗?母后喜欢,皇上选她吧!”
朱祁镇一脸嫌恶:“她长得可真不好看,面色黝黑跟锅底似的,她长成这样,怎么也能入选?”
众人偷笑。
若微:“皇后选妃立后,要重德重才,不要单看长相。”
周丫头却一本正经地回答:“小女生性粗笨,针织女工琴棋书画皆不擅长,闲时就在田中帮帮忙,所以肤色较黑。”
朱锦馨神情诡异,走到跟前伸出手抹了一把周丫头的脸,悄悄笑了。
张妍不悦:“好了,这一组看来看去,唯独钱氏算得上鹤立鸡群。都下去吧,宣下一组。”
王振:“是,下一组,选女唐氏、王氏、魏氏、杭氏、汪氏、刘氏入内晋见。”
钱锦鸾、周丫头等人退下。
很快,另外六名选女入内。
坤宁宫。
若微与锦馨同坐炕上,炕桌上放着清淡的菜品。
锦馨吃得正香。
若微盛了一碗加了山楂丝玫瑰酱的杏仁豆腐递给锦馨:“看完了选秀,怎么还赖在母后这里不回去。”
锦馨笑了笑:“这好戏还未谢幕,我怎么舍得走?”
若微瞥了一眼锦馨:“没头没脑的,说的什么疯话?”
锦馨:“想想就觉得亏,当年母后给女儿选附马的时候,怎么没来这样一出,若是让天下间的才子都像考状元一样在我面前来个殿试,说不定还能选到更好的。”
若微笑了笑:“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痴话。也就是你命好,生在帝王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才能在洞房前见见要嫁的人,否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能由得了你?”
锦馨细品着软软滑滑的美食,一脸坏笑:“娘,难道真要依了皇祖母的意思,立那个钱锦鸾为后吗?”
若微端起案上的茶慢慢品着,眼底闪过一丝难掩的忧虑,轻叹一声才缓缓开口:“这几年,太皇太后深居简出,看似是把皇上和朝政交给了我。可是这宫里宫外,又有哪一件事能拂逆她的意思?”
锦馨:“皇祖母对母后总还是心存芥蒂。这次选后关系皇上一生的幸福。这也是咱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在紫禁城大婚的皇后呀。您可不能不管。那钱锦鸾长的虽美,但是举手投足却透着做作,诗词音律也不甚相通。这样的人怎么统驭六宫、襄佐皇上?”
若微面露苦涩:“母后何尝不知呢?只看她呈上来的绣品就知其性情,虽有些小聪明但没大智慧,若是在小门小户为人妻,倒也能和乐相衬,若是母仪天下襄助皇上内理中宫,总是差了些。”
锦馨:“母后,馨儿倒是看着那个周丫头不错。”
若微愣了:“你看上了她?”
锦馨笑了笑:“母后别看这丫头名字俗气,长相一般,实际上人家可是品性高洁很有风骨,母后细瞧她的脸了吗?是用青黛粉混成绿豆粉涂黑的。”
若微笑了笑:“你这丫头,偏被你看穿了。母后自然也瞧见了,想来,她是不愿中选所以才如此守拙。母后早派人查了,这周氏虽祖籍大兴,却从小随着父亲迁往各处赴任,对于各地的风物所知颇多,也曾扮成男孩子在学堂读书,为人颇侠义直爽,是个大气的好孩子。”
锦馨一脸惊喜:“咱们真是母女连心,母后也相中她了?”
若微笑了,正要开口。
湘汀入内:“皇太后,已将周氏传了来,现就在外面。”
若微:“宣她入内。”
周丫头姗姗步入殿内,虽仍然肤色暗黑,气度不卑不亢十分得体:“选女周丫头拜见皇太后!拜见长公主!”
若微不动声色,迟迟没有免礼叫起。
锦馨瞪大眼睛瞧着。
周丫头依旧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头虽是低垂的,腰背直挺,透着一种风骨。
若微终于开口:“擡起头来!”
周丫头擡头。
若微看了看锦馨:“拿块帕子给她擦擦脸。”
锦馨一脸兴奋,拿着帕子上前:“是!”
周丫头叹了口气:“算了,不劳长公主动手,小女自己来。”
周丫头接过手巾,将脸擦净。
若微定定地盯着周丫头:“丫头,你知罪吗?”
周丫头依旧跪在殿中,美眸微闪,她稍稍颌首:“小女知罪!任打任罚,只求皇太后开恩,不要责罚小女的家人。”
若微与锦馨对视。
锦馨上前搀扶:“你先起来吧!”
周丫头:“太后尚未降罪,小女不敢!”
若微笑了笑:“你怎知哀家一定会降罪责罚于你?”
周丫头一愣:“小女自从入宫待选就涂了脸,又装傻充愣,言行鲁莽,一心只想落选,自是欺君之罪,太后要责罚也是应当的。”
若微:“哀家不罚你,你起来坐着回话。”
周丫头很意外。
锦馨亲热地拉着她坐下。
若微:“在你眼里,皇宫是个可怕的地方,所以,你才不想中选,对吗?”
周丫头点了点头。
若微:“那现在,你还觉得害怕吗?”
周丫头:“皇宫是个可怕的地方,它能改变很多人很多事,能教好人变成坏人。所以,我不想留在这里!”
锦馨:“嘿!瞧你说的什么话?照你这么说,本宫和皇太后也是坏人?皇上和太皇太后也是坏人?”
周丫头:“长公主。小女所说的好与坏,并非绝对,只是一个比方。这皇宫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这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富贵。皇上、皇后和各位主子可以号令天下。这种权力能够造福苍生,也可以毁了一切。在这样的地方,责任与权力是连一起的,快乐与痛苦也是连在一起的。在这里,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本性做事。这人,若迷失了本性,好与坏,就无从分辨了。”
锦馨愣了:“想不到,你从未在宫里呆过,却能看的这样通透。”
周丫头苦笑:“那是因为小女现在置身事外,可是若真的身在此间,谁又能永远清醒呢?”
若微眯了点头:“好孩子。原本你如此坦白说了心里话,哀家是该成全你,让你落选出宫,仍旧到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正如你所说,人在宫中,身不由己。正因为我是皇太后,是皇上的母亲,对皇上,对臣民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所以,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本性放你出宫。”
周丫头愣了:“皇太后?”
若微:“你很出色。哀家所说的出色,不只是容貌才学,还有心胸和智慧。你并非是单纯的装傻充愣让自己落选。你选择的方式很隐晦,很内敛,这就说明你个有智慧、有心胸的好孩子。如此,有你在皇上身边,哀家才能放心。”
周丫头:“皇太后,小女出身低微,小女难配天子!”
若微:“人与人之间的相配,并非出身,而是心性。哀家知道,兴许你还没相中皇上。哀家想告诉你,皇上的才德或许有限,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哀家最自豪的是,皇上心地善良,他是一个心软又通达的人,特别能理解人。当然,也正因如此,他耳根子软容易受人操纵。所以他身边的人是好是坏,才是关键。丫头,哀家想让你得配天子,想把这挈天的重任交到你手上,你可愿意?”
周丫头愣了:“皇太后,为何如此看重小女?”
若微点了点头:“有些人,即使相处一生,你未必与他交心。有些人,虽是一面,就可引为知己。”
周丫头怔愣半晌。
朱锦馨推了推她:“我也喜欢你的性子,愿意让你给我当弟媳妇。”
周丫头脸红:“皇太后和长公主这样青睐小女,小女若再推托,就太做作了。如此就应下,不管日后皇上待我如何,能得皇太后如此看重,也要士为知己者死!”
若微笑了笑:“傻丫头。哀家让你们和和美美的相处,谁让你报偿了。”
周丫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朱锦馨一脸兴奋:“如此可好了,恭喜母后得此佳妇。”
若微:“皇上那儿,你这个当皇姐的,还得费些心思提点一二。”
朱锦馨一拍胸口:“包在女儿身上。”
乾清宫中,朱祁镇坐在龙椅上捂着耳朵,一脸痛苦状。
朱锦馨端起案上的茶杯猛灌了几口:“说的长姐我是口干舌燥,好弟弟,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啊?母后和长姐我,可是都看中周丫头了,你便赶紧下旨,立周丫头为皇后。”
朱祁镇像吞了苍蝇一样:“皇姐,朕的亲姐姐!求求你饶了朕吧。那个什么丫头的,长的也太难看了!”
朱锦馨:“不是跟你说了吗?人家是不愿入宫,所以才在脸上涂的药粉,其实长得可美了。”
朱祁镇一脸不信:“你现在说这话,就像儿时骗朕吃药,都说那药甜丝丝的,一点不苦一样,我才不信呢!”
朱锦馨:“真的,不信你现在把人召过来看看”。
朱祁镇越发莫名:“那她干嘛要在脸上抹药粉啊。她既然不愿意,咱干吗要勉强。放着那么多愿意的,朕凭什么偏选她啊。”
朱锦馨:“哎呦喂,又绕回去了,我这是白说了。算了,我跟你说不明白了,我先回去了,回头让母后来跟你说。”
朱锦馨摇着扇子,匆匆走了。
朱祁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王振上前:“皇上。如今可是犯难了?
朱祁镇点了点头:“是啊。太皇太后看中了钱氏,母后和皇姐看中了周氏。这,这让朕如何是好啊。这两边,朕都不想得罪,可也不能立两位皇后啊。”
王振:“皇上,按理说呢,这太皇太后位尊,长了皇太后一辈,皇上若从孝道上着眼,那是该听太皇太后的。”
朱祁镇:“话是这么说。可是,朕也不想让母后和皇姐失望。”
王振:“皇上,小的倒有一个好主意,不管最后皇上选了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不会不高兴,也不会怨皇上。”
朱祁镇瞪大眼睛,一脸惊喜:“真的?你快说!”
一个时辰之后。
马场 ,朱祁镇神采飞扬,目光扫过钱锦鸾、周丫头、朱锦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朱锦馨莫名其妙:“好好的,皇上叫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朱祁镇笑了笑:“请皇姐当个见证。如今在众多的选女当中,皇祖母相中了钱氏,母后和皇姐相中了周氏。朕实在为难,所以就想出这个法子。这赤兔云驹是父皇送给朕的宝马,平时除了朕谁都不让碰。就让她们俩个试试,谁能骑的,就是天命所归,朕就将她立选为皇后。”
朱锦馨:“这也太儿戏了!”
朱祁镇:“怎么是儿戏。这最公平了。而且这宝马最通人性,朕信它!况且,皇姐莫忘了,当年你卖身试探附马的事了吗?那不荒唐吗?现在怎样?不是试出佳偶来了吗?当年皇弟我可是力排众议支持皇姐的。”
朱锦馨想了想,也只能依允。
朱祁镇一脸得意,王振给手下小太监使了个眼睛,立即有人将周丫头与钱锦鸾引上前。
朱祁镇盯着周丫头愣了愣神,一脸惊艳:“嘿,你还真是变漂亮了。
周丫头笑了笑,没说话。
随即,王振亲自牵马上前:“两位姑娘谁先来?”
钱锦鸾看了看周丫头:“周妹妹先来吧!”
周丫头笑了笑:“长者为先,还是钱姐姐先来吧!”
钱锦鸾:“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钱锦鸾走到马边上,轻轻抚了抚马的长鬃,贴近马耳朵仿佛在跟马说话,一只纤纤素手则反复抚着马嘴,众人只道她是在安抚马儿,并未在意。
马儿显得很是温和乖顺。
随即,钱锦鸾在王振的搀扶下,上马。
马乖乖地任由她骑着,缓缓跑了一圈。
朱祁镇与朱锦馨对视。
朱祁镇笑了笑:“她还真成!朕第一次骑这马的时候,还被摔了。
朱锦馨哼了一声:“我看这马是老糊涂了!
王振扶着钱锦鸾下马。
钱锦鸾将马鞭交到周丫头手中:“这马很温煦,周妹妹放心骑就是了。”
周丫头点了点头。
王振扶周丫头上马,顺手将一枚细小的豪针扎入马腹,当下马狂奔如癫。
周丫头用力勒紧僵绳,在马背上颠簸着,好几次险些摔下来。
朱锦馨大惊:“丫头,千万小心!”
朱祁镇神情也变了颜色:“王振,你快去,叫人跟着,别真的摔了!”
正说着。
周丫头半边身子被甩下马,情形危急,仍坚持着攀上马背,周丫头费尽力气才将马制服,骑了回来。
周丫头下马。
朱祁镇赶紧上前:“你没事吧。”
朱锦馨眼尖,看到周丫头的手已被马缰绳勒出了血,不由惊呼:“你的手,伤了!”
周丫头笑了笑,对着朱祁镇说:“愿赌服输,此番是钱姐姐赢了,皇上就立钱姐姐为后吧!”
朱祁镇怔了一下,看着周丫头灿烂的容颜,不知怎的就有些心疼起来,立时便犹豫着,甚至想改了初衷,脱口便是:“其实你也算不得输,总归还是骑回来了!”
王振神情一紧,看了一眼钱锦鸾,钱锦鸾面色淡定,倒是看不出情绪,只是将手悄悄隐在袖中。
周丫头却笑了笑,神情豁达:“钱姐姐骑的时候,这马很是温煦配合,轮到小女却着实费力,虽没摔下来终究也是逊色,显然这马更喜欢钱姐姐。皇上,既然胜负以分,小女服输。”
朱祁镇怔了怔,目光看了看周丫头又看了看钱锦鸾,一时无语。
黄昏时分,某殿内室。
王振将圣旨交到钱锦鸾手中:“恭喜钱姑娘得偿心愿,如今就是皇后了!”
钱锦鸾微微一笑:“多谢王公公,若非王公公帮我准备的紫草乌,那马也不会如此听话。”
王振:“些许小事,皇后娘娘不必挂怀。幸亏咱们早有准备,不然以那周姑娘的骑术,定是被她胜出。”
钱锦鸾:“她,如今怎么样了?”
王振:“皇上封她为贵妃了。”
钱锦鸾神情微黯:“贵妃?”
王振笑了笑:“皇后娘娘放心,凭她是什么妃,再尊贵也越不过皇后去。”
钱锦鸾笑了笑:“她性情朴实,极好相处,这次原是咱们取巧获胜对她不住,以后我总归不为难她也就是了。”
王振点了点头:“皇后仁德,必是后宫之福,皇上之福。”
钱锦鸾微微一笑,又塞了一包银子。
王振掂了掂:“小的告退。”
钱锦鸾透过宫门看着外面的殿宇和景致,心事无限。
正统七年五月,明英宗朱祁镇大婚。
不久,太皇太后张妍崩逝。
十一月,帝上尊谥曰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
十二月,与仁宗皇帝朱高炽合葬于献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