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月垂眸望着嬴只的脸,伸出手,缓缓地放在他的脖颈,缓缓收紧。
嬴只闭着眼睛,手指搭在他的手上,拨开他的指间,和他十指交握相扣。
睁开眼,他们目光对视。
嬴只的眼眸是温柔的。
曳月的眼眸是清冷平静的。
没有任何话语,也没有任何凌厉的尖锐的冲突。
曳月修为增加,毫不犹豫杀嬴只。
他本就是为了杀嬴只才增加修为的,他本就是为了增加修为才和嬴只双修的。
嬴只执手,他的剑刺向他。
嬴只拥抱,他依旧刺向他。
嬴只垂眸轻抚着他汗湿的额头,握着他的执剑捏诀的手。
曳月躺在床上,望着嬴只,明明他在增加修为,嬴只在受伤削弱,为什么嬴只还是这么强?
“我是不是永远都不可能杀你了。”
嬴只:“你变强了,强过我自然就可以杀了我。你已经比之前变强了很多。”
曳月看着他。
嬴只胸膛上的伤,是他留下的,比上一次深。
嬴只从容温和道:“忍耐一下,不到万无一失的时候,不该出手。这样非但让你精进的速度效率变慢,也会让人看穿你剑势的意图。”
新的双修开始的时候,气海之中单方面的屠杀停止了。
那的确意义不大。
除非他强到超过嬴只恢复的速度,除了痛苦,并不能带给嬴只任何。
他们仍旧双修,仍旧在清醒之后动手。
“还要多久。”
“很快了。别急。”嬴只的唇上沾着血。
冷寂漫不经心的面容,也开始让人觉得苍白。
时间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
窗外一直是春天,却落着源源不断的薄雪。
忽然有一天,北希海的使臣来了。
来做什么?
替希海女君下聘,请曳月做道侣。
嬴只和曳月站在阶上。
隔着一段玉阶,站在广场上的北希海上百位使臣。
混血鲛人的样子,带着一种异域的相貌。
所有人衣着深红深黑,带着豪华的聘礼,站在那里的样子肃穆庄重。
曳月侧首看着神情晦暗难辨的嬴只,说:“天音姹女是你姨娘,我现在的辈分是不是你小爹?”
嬴只回眸看着他,失笑。
眼眸弯弯的幅度,和千年前相比内敛了很多。
嬴只很久没有笑过了。
就像,曳月也很久很久不会同他玩笑。
他们看着对方,旁若无人。
曳月的眼眸清澈,春天的薄雪,那场漫长的双修和气海神魂的杀戮,仿佛洗去了他眼眸里那淡淡的悲寂,和影子里总是一闪而过的怨戾。
甚至显得温情了。
在他们互相凝视,淡淡说笑的时候。
那上百位北希海的鲛人,共同拟动一个手决,念着相同的咒法,毫不犹豫抽刀斩断他们自己的脖颈。
喷涌的鲜血在肃穆庄重的下聘仪式里,在咒法和献祭之中,向天空凝聚成血色的长龙。
血龙嘶吼,露出一张黑色的被血气笼罩的黑洞。
飓风从黑洞之中而来,像一张深渊巨口吞噬一切。
嬴只眼神冷寂:“以血祭之法,在我玉皇巅开启幽冥道,区区一百个人还远远不够。”
血龙张开的黑暗巨口,龙吟飓风吹出去之后,开始龙吸水一般,将所有一切往里吞噬。
玉皇山上一些修为不够的弟子身形不稳,甚至开始被这阴冷的风吹上天。
嬴只先一步飞上天,手指一滑。
一株巨大的金色无形的树,在玉皇山瞬间破土而出,眨眼伸出无数枝蔓,将那些飞上天的弟子缠住,不让他们被吸入幽冥道中。
金色的枝叶如同一道护山大阵,阻挡着龙吟飓风。
但那黑暗龙口没有吸到任何祭品,便张得越来越大。
整个世界都陷入昏暗之中。
嬴只和巨龙对峙着。
那只是由阵法、咒法和死人的怨念凝聚之物,并无生命,也没有实体。
既不能伤人,在力量耗尽之前,也没有摧毁的办法。
天音姹女不会平白派一百个人来送死,就只是为了虚张声势。
但那巨龙口中,的确没有出现任何危险的人物。
就在这一刻。
那血色巨龙阴冷声音发出一句声音:【聘礼已经送出,郎君何时启程?】
曳月忽然明白了。
一道身影瞬间拔地而起,飞向那道张开的巨龙之口。
嬴只回眸,只看到曳月毫不犹豫向着打开的幽冥道而去。
纵使是金色的树,也拦不住他的身影。
嬴只伸手拉住他的手:“曳月。”
曳月的身影决绝,带着嬴只都向上冲了一段。
曳月回眸望着嬴只,没有任何停滞,他张开手拥抱住嬴只,用尽力气。
就好像,他本就是打算来拥抱他的。
嬴只的眼眸在那一瞬放空怔然。
在他怔然的那一刹那,拥着嬴只的曳月,毫不犹豫带着他一起翻身落入巨龙的口中。
成为跌入幽冥道的祭品。
“曳月!”
站在阵法外,配合北希海维持阵法的阙千善和枫岫崇,在那一瞬间露出不同的神情。
阙千善怒极愤极。
没有任何犹豫放弃维持阵法。
化作一道雀影向着那吞了祭品正在闭合的龙口而去。
枫岫崇动了一下,却牢牢站在原地,只是仰望着,一动不动了。
血色巨龙吞噬了最后一个人,失去了阵法维持后,终于风一样烟消云散。
孟临泽从金色的树上掉下来。
慌忙奔向枫岫崇。
“师尊,这是怎么回事?帝尊和师伯都进了那龙的嘴里,我们现在怎么办?”
枫岫崇坚定果决:“清理大阵,驻守孤皇山。”
孟临泽愕然:“就,就这样?我们不追吗?”
枫岫崇神情冷峻,淡淡道:“死了一地的尸体不清理,你还想干什么?”
孟临泽望着他冰冷的目光,呆在那里:“……”
孤皇山向来唯嬴只为尊。
所有人都以帝尊的意志为主,枫岫崇尤其如此。
可为何帝尊遇险,枫岫崇却什么都不打算做?
幽冥道,通幽冥。
但谁也没有去过幽冥。
曳月小时候看书,书上说玉皇山的影子里,就是幽冥之府。
他跑去问嬴只。
嬴只眼眸弯弯,笑着颌首:“嗯,没错。少爷害怕吗?”
曳月摇摇头。
他自小不怕鬼。
但晚上天黑之后,他还是不敢往黑暗的地方看。
嬴只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用一种特殊的石材重修了玉霄殿和潮生阁。
这样,无论是有没有星辰和月光的夜晚,潮生阁的墙壁和地面都会像是被月光洒落在上面一样的皎洁明亮。
纵使是夜晚,曳月也不会感到害怕。
幽冥地。
蒿里行。
坟茔乱葬之地,白骨散落。
送葬的身影,隐隐约约穿行,消失,又在远处出现。
人间和鬼域交叠的瞬间。
曳月往前走。
沿途的荒草之上,飘落而行的鬼魅掩面涕泪。
“公子,你在找人吗?”
曳月望去。
破败的袖子放下,一张纵横扭曲,似哭似笑的脸,挂着似泪似血的痕。
“嘻嘻嘻。”
沿途不断有幽魂和他擦肩而过。
穿着各不相同的朝代的衣物。
男女老少,妍媸美丑。
浑浑噩噩,又凄惨怨嬉。
他不是死过吗?
为何觉得这里如此陌生。
曳月和他们相背而行,不断地经过一个又一个残魂或者残念。
穿过那片蒿草。
走到白色的沙子之上。
白沙之上没有任何草木。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那是湮灭的白骨。
走着走着,他看到了一朵花。
他见过,红色的往生莲。
沿着花往前走,那些往生莲越来越多。
大片大片地开在一起。
铺呈一片血色的花海。
花海之中,微风习习。
一座小屋。
生着几丛竹子,竹叶的颜色却是发白的灰绿灰蓝。
曳月怔然。
十三岁的时候,嬴只闭关冲击行道境。
让他躲起来。
他偏偏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为嬴只守阵。
等来了十八岁的长离。
他没有赢,长离没有输。
他那时心高气傲,要借长离的剑试试突破生死洞虚。
嬴只很生气。
他们吵架了。
嬴只拂袖而走。
他觉得那个人真是不识好歹,不领情还生他的气。
心想,随他的便。
他又不是非得跟着他。
于是,毫不犹豫走出那座小院子,故意沿着和嬴只故意留给他的路标截然相反的小路大步走去。
从此,他们都没有再回去过了。
那小院子在幽冥界里,一如当初。
好像那一次吵架之后,兜兜转转,才走回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