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湾的晨雾还没褪尽,像笼着一层半透明的纱,许前进就被院坝里匀净的竹扫帚声吵醒了。
他翻了个身,炕席的篾条带着清晨的凉,轻轻硌着后背,是从小到大熟悉的触感。窗外的雾浓得像掺了棉絮,把院角的老槐树裹得毛茸茸的,扫帚划过泥土地的“唰啦”声,一声接一声,稳得像老座钟的摆,不疾不徐钻进耳朵里。不用睁眼,许前进也知道,准是香玲。
“醒了?”门口传来熟悉的嗓音,带着点晨起的沙哑。香玲扛着扫帚站在门槛外,雾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发根处的花白在熹微晨光里泛着冷亮的光。她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细密的毛边,边角处还缝着一块颜色略深的补丁,手里的竹扫帚柄被摩挲得油光锃亮——那是许和平十岁那年,跟着爹一起上山砍的水竹做的,一晃二十五年,扫帚头换了三回,柄却一直没舍得换。
许前进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清爸的模样,心里莫名一酸:“香玲,这么早咋不多睡会儿?”
“习惯了。”香玲走进屋,把扫帚轻轻靠在墙角,顺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缸身印着的“劳动最光荣”字样已经褪了色,却擦得干干净净——倒了杯晾好的温开水递给他,“风里来雨里去的,累了就好好歇着,别总惦记合作社的事。”
许前进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搪瓷缸的凉意,心里泛起一阵涩。他记得年轻的时候,香玲也是这样,天不亮就起来扫地、喂猪、下地,晚上披着一身泥土味回来,粗糙的手掌里却总能摸出几颗硬糖,塞到他手里,糖纸在煤油灯底下闪着光。那时候的香玲,脊背挺得笔直,像后山的青松,能把他高高举过头顶,让他够到槐树上最高最香的槐花。可现在,香玲的背驼了,肩膀也有些塌,走路时脚步虽稳,却慢了许多,咳嗽声更是时不时就冒出来,像破旧的风箱,扯着嗓子似的,一阵紧过一阵。
“香玲,和平找我谈了合作社的事。”许前进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轻声说,“想法挺好的。”
香玲没立刻说话,只是走到炕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摸了摸炕席,像是在检查是否平整,又像是在琢磨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许前进脸上,那眼神里有欣慰,像看到庄稼出苗时的踏实;也有担忧,像怕遭了霜冻的焦虑:“那就好?俗话说得好,老子英雄儿好汉,和平肯定继承了你的衣钵,所以无论什么事都能拿捏自如。”
“我知道。”许前进点点头,喉结动了动,“可我就想守着家里,守着你和娃。再说,咱葫芦湾山清水秀的,空气都是甜的,要是能把采摘园搞起来,说不定能让村里日子都好过点。”
香玲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核桃皮,深一道浅一道,却透着暖意:“行,想做就去做。我还能动,刨地、浇水、搭架子,都能帮你搭把手。”
许前进看着香玲,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香玲从来都是这样,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只要是正经事,她总会无条件支持,哪怕自己要多受些累。
接下来的日子,许前进忙得脚不沾地。他跟着支书一起丈量土地,拿着图纸在荒坡上比划;去镇上的苗木市场挑树苗,货比三家,选最壮实的桃苗、梨苗;找村里的工匠搭建围栏,每天累得倒头就睡。香玲每天都跟着他上山,许前进不让他干重活,可他总是闲不住,要么拿起锄头帮着挖坑,动作虽慢,坑却挖得又圆又深;要么提着水桶浇水,顺着树苗的根部慢慢浇透;实在没事做,就坐在田埂上,吃上一阵子冰糖,看着许前进忙碌,时不时提醒一句:“慢着点,坡陡,别摔着”“树苗栽深点,根扎得稳,抗风”。
有一天下午,天突然变了脸,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染黑了半边天,紧接着雷声滚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许前进正在山上给刚栽好的桃树苗盖塑料布,怕雨水冲倒树苗,急得满头大汗。就在这时,他看见香玲打着一把旧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过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件雨衣。“快穿上,别淋感冒了!”香玲把雨衣递给他,自己的半边身子却露在伞外,蓝布褂子已经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佝偻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