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张飞如狼似虎的大军会源源不断压向巴郡边境,剑指汉中。
从此以后,我将被彻底钉死在这片群山之中,左支右绌,疲于奔命,所有北伐宏图都将化为泡影。
我将永无宁日,只能在无休止的边境摩擦、消耗与对峙中,被活活拖垮、耗死。
想到这里,后心猛然传来一阵刺骨寒意,顺着脊柱瞬间窜遍全身,让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越过千山万水,看到千里之外的成都,
那座同样森严的府邸中,那位身披鹤氅,手持羽扇,面容清癯俊朗的青年,正独坐昏黄灯下,
对着面前一副与我所见一般无二的天下舆图,嘴角噙着一抹淡然而睿智的微笑,
深邃目光似乎早已穿越时空阻隔,落在我此刻所在的书房,落在我这焦灼不安的灵魂之上。
他是不是,早已凭借神鬼莫测的占卜术数,或仅仅依靠对人心的精准把握,就算到我别无选择,必会派徐庶前去?
他是不是,已经为这位远道而来的“故友”,精心准备好了一场别开生面、却又杀机四伏的“盛大”欢迎仪式?
他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无数个看似平常、实则暗藏玄机的问题,编织了无数个环环相扣、令人无从挣脱的陷阱,正等着他的这位旧日同窗一头扎进去?
我甚至能凭借想象,清晰勾勒出那场景:
徐庶风尘仆仆,却强自镇定,带着满腔智慧与孤注一掷的豪情,走进成都那间庄严肃穆的议事大厅。
两旁,是刘备集团文武官员或审视、或轻蔑、或毫不掩饰敌意的目光,如无数利箭将他周身穿透。
而诸葛亮,就安然坐在刘备身侧,位置略靠后,却仿佛是整个大厅无形的中心。
他目光平静如水,波澜不惊,仿佛眼前一切,连同徐庶的到来、我的意图,都早已是他棋盘上落定的棋子,一切尽在掌握。
徐庶斟酌再三说出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在那颗七窍玲珑的心里瞬间拆解、分析,如庖丁解牛,精准找到话语背后隐藏的真实意图、恐惧与渴望。
徐庶抛出的每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威胁,他或许都只会报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然后轻摇羽扇,用一个更宏大、更光明正大、更让人无从反驳的阳谋,将徐庶苦心营造的气势与逻辑化解于无形,甚至反为我方套上更沉重枷锁。
尤其是我让徐庶务必亲自问他的那个问题……
“孔明,还记不记得,当年隆中草庐,纵论天下时所言?匡扶汉室,未必只有一条路可走,也未必,非要奉一人为主?”
这个问题,是我能想出的、最直接也最冒险的试探。
它像双刃剑,既可能唤起旧日情谊与共同理想,也可能触及最敏感的逆鳞。
他会如何回答?
他会神色动容,屏退左右,与徐庶执手相看,回忆峥嵘岁月,私下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给我一个虚假却足以暂时维系和平的希望?
还是会勃然色变,当场将此话视为“大逆不道”的“谋逆之言”,并以此为绝佳借口厉声斥责,甚至直接将徐庶扣押下狱,从而彻底断绝我与蜀中沟通可能,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制造舆论?
又或者……这最让我恐惧的一种可能
——他会用一种我完全无法预料、超乎所有常理的方式,反过来利用我的这个提问,对徐庶,对我,进行一次更深层次的、直指核心的“反向试探”?
他将借此窥探我内心虚实,我们内部的团结程度,乃至我对未来的真正规划?
不知道。
我完全不知道。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那个曾在襄阳城中与我纵酒高歌、击节而谈的布衣青年;
那个我曾真心钦佩其才华,甚至动过将其招致麾下、引为毕生知己的“卧龙”;
那个我最终因种种顾虑、或因命运弄人,而亲手将其推到刘备面前的经世之才……
如今,他已褪去所有青涩与蛰伏,成长为一头我完全无法掌控、无法预测、盘踞南方的……恐怖巨兽。
他甚至不需要调动一兵一卒,不需要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存在在那里,坐在成都那间军师府中,
他的目光,他的智慧,他那无所不在的阴影,就让我感觉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如鲠在喉,吞咽困难;
如履薄冰,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步就是灭顶之灾。
这一刻,我独自站在这空旷得令人心慌的书房中,面对沉默沙盘,
终于深刻地、血肉淋漓地理解了周瑜周公瑾当年,在生命最后时刻,
望着江东浩渺烟波,从肺腑深处挤出那句“既生瑜,何生亮”时,那种复杂到极致的心情。
那不仅仅是嫉妒其才华,欣赏其风骨,不甘于失败,更是对命运这种残酷安排的、一种发自灵魂的绝望与诘问。
我与他,诸葛亮,这对曾经的故友,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被乱世洪流推到了必须对立的位置上。
而且,是以一种我全面落于下风、几乎看不到胜算的方式。
我孤独站立着,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左半边身体仿佛能感受到从北方辽阔原野传来的、野性与征服的炽热召唤;
而右半边身体却清晰地浸染在从南方蜀地弥漫过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与威胁之中。
墙上影子随烛火跳动微微晃动,仿佛那个被钉住的囚徒仍在做最后无谓的挣扎。
而我,就是那个囚徒,被无数根名为“现实”、“实力”、“猜忌”、“博弈”的无形锁链,牢牢锁在这片名为“汉中”、看似安全实则逼仄的棋盘之上。
棋盘很大,天下都在其中,但我能活动的范围,却只有眼前这一小片。
我缓缓抬起手,仿佛要拂去肩头尘埃,最终却只是轻轻地、用一种近乎触摸伤口的方式,抚摸着自己的后心。
那里,皮肤光滑,衣衫完整,空无一物。
但那根名为“诸葛亮”的、无形无质却锋利无比的芒刺,却仿佛已穿透所有物理阻隔,穿透皮肉,刺破骨骼,精准而狠辣地深深扎进我心脏最柔软的部位。
它存在着,随着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传来一阵阵尖锐而清晰、无法忽略的剧痛,提醒着我他的存在,提醒着我所处的困境,提醒着前路的艰险与渺茫。
我终于无法再抑制,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一声悠长到了极致、也疲惫到了极致的叹息。
这声叹息耗尽了此刻我全部力气。它在空旷得可听见回声的书房里飘飘荡荡,却没有激起任何回应,最终被更庞大的寂静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夜,无人能与我分担这份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沉重。
徐庶已踏上征途,孙尚香也已离去,所有文臣武将都在各自职责上忙碌或安睡。
而未来,这条与“故友”在智力与意志上进行殊死博弈的、布满荆棘与陷阱的道路,也注定只能由我一人,摒弃所有软弱与犹豫,孤独地、坚定地走下去。
那根芒刺,在今夜,已然入骨。
它将成为我永远的痛,也可能,成为我最终的、清醒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