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撕扯她的凤袍,将她推上吱呀作响的牛车。
宇文化及的长子宇文承趾捏起她的下颌:“亡国之后,何不学学乐昌公主破镜分茶?”她冷笑:“破镜可重圆,江山碎了,你拼得起么?”
窦建德的军营中,曹夫人命人剃去她满头青丝。
铜镜里,她望着光可鉴人的头皮,忽而想起当年杨广为她簪上九尾凤钗时的笑言:“阿萧的头发,能织成朕的江山。”
剃刀刮过耳际,一缕碎发飘落,她捡起藏入衣襟,低声道:“佛门清净,倒比红尘更干净。”夜
里,她蜷在草席上,听帐外士卒议论:“那前朝皇后竟不哭不闹,莫不是个木头人?”她闭目轻笑,木头人何尝不知疼?只是泪早已在江都的尸山血海里流干了。
突厥的毡帐中,义成公主抱着她痛哭:“阿嫂,这草原的风沙比刀子还利!”
萧皇后却盯着案上羊皮地图,指尖划过黄河与长江的脉络。
可汗掀帘而入,目光灼灼:“中原的皇后,可愿教我汉人的诗书?”她垂首捧起《论语》,声音清冷:“可汗要学‘仁者爱人’,还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帐外风雪呼啸,她一字一句教杨政道写“隋”字,墨汁在羊皮上晕开,像极了破碎的江山。
颉利可汗继位那夜,按突厥旧俗,她与义成公主被纳入新可汗的帐中。
义成公主愤然欲撞柱,她却按住她的肩:“活着,才能让杨政道记住洛阳的牡丹开在几月。”
毡毯上,她任由颉利可汗的刀柄挑起下巴,淡淡道:“可汗若想称雄中原,便该知道——汉人的心,比弓弦更难拉拢。”
次日,她向颉利讨来一箱汉文典籍,在羊油灯下为孙儿讲《史记》,讲到“项羽焚阿房”,杨政道问:“祖母,我们的宫殿也被烧了吗?”
她合上书卷,望向帐外如血的残阳:“烧了也好,灰烬里能长出新的麦苗。”
十二载塞外风霜,她学会用马奶酒治风寒,用狼骨占卜星象,甚至能在宴席上以突厥语吟唱《敕勒歌》。唯有午夜梦回时,她会摸出那缕藏在衣角的碎发,恍惚听见江都行宫的更漏声。
一次醉酒,颉利可汗嗤笑:“你们汉人皇帝,连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
她斟满酒碗,仰头饮尽:“可汗错了,不是守不住,是舍不得守——杨广宁死不肯向叛军低头,便是把江山与我,都舍给了天命。”
贞观三年冬,突厥牙帐被唐军围困。萧皇后伏案修补《汉书》,忽听帐外马蹄如雷。杨政道慌张奔入:“祖母,李靖的兵马到了!”她将残卷塞进孙儿怀中:“记住,书比剑更能斩断蛮荒。”
唐军破帐时,她正用隋宫旧制的沉香灰誊写《述志赋》,灰烬落满霜鬓。李靖拾起一页,见“斜阳落处非故国,孤雁犹衔旧时枝”之句,长叹:“太夫人,长安的斜阳等着照您的白发。”
朱雀大街的灯火灼得萧皇后眼底生疼。李世民指着宫檐下的庭燎笑道:“这焰高十丈,可比隋宫夜宴?”她望向跃动的火舌,恍惚见江都行宫的沉香木在烈焰中扭曲成杨广的脸。
“陛下可知?大业六年的上元夜,洛阳城焚木三百车,只为造一夜‘香雪海’。”她拢紧褪色的紫貂裘,那是义成公主临别所赠,“老身如今宁愿闻柴烟味——至少烧的是实实在在的木头。”李世民默然,命人撤去半数灯烛。
碎片五:斜阳落处
贞观二十一年的长安城,暮色如金箔般覆在朱雀大街上。
萧皇后倚着牛车轩窗,望见宫门前两株老槐树虬枝盘结,竟与江都行宫外的槐影重叠。她伸手去触,指尖却只掠过一缕凉风——那是杨广最后一次南巡前,亲手折下槐枝插在她鬓边的残影。
太极殿前,李世民一身常服立于阶下,身后宫人捧着鎏金火盆,庭燎灼灼映得他眉目如画。
萧皇后恍惚忆起四十年前,杨广在晋王府春宴上点燃沉香木堆,夜明珠悬于柳梢,照得满园仕女罗裙透亮。那时的他亦这般意气风发,却不知火树银花终要化作焦土。
“太夫人看这长安灯火,比隋宫如何?”李世民的笑声清朗,仿佛要劈开她记忆里的阴霾。
萧皇后垂眸望着火舌舔舐松柴,轻声道:“老身倒想起大业七年的上元夜。陛下命人熔铜铸树,缀满珊瑚琉璃,树下置三百面铜镜,说是要映得星月失色。”
她枯瘦的手指摩挲袖中玉扣,那是杨广掀开她盖头时落下的,“后来流民夜袭江都,铜树被砸成箭镞,铜镜成了盾牌……再好的景,终究熬不过乱世。”
李世民敛了笑意,忽见老妇眼角一滴浊泪坠入火中,炸开细小的蓝焰。他挥手屏退左右,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帛书:“这是从突厥王帐寻得的。”
萧皇后展开帛卷,《述志赋》的字迹早已被风沙蚀得模糊,唯“惧嵬峨之近险”一句墨痕如新。
当年她在龙舟写下此赋时,杨广抚掌赞她笔力遒劲,却将赋稿掷入运河:“阿萧,朕要这天下如你墨迹般永不褪色!”如今运河仍在,墨痕已散。
三更梆响,萧皇后独坐西偏殿。案头烛火将尽,她将玉扣系上褪色的五色丝绦——这是杨广临终前塞给她的,沾着血与冰凉的汗。窗外忽有琵琶声起,竟是《兰陵王入阵曲》。她推开窗,见乐工们正为千秋节排演新曲,金甲少年策马而过,盔上红缨似曾相识。
“娘娘,该喝药了。”侍女捧着漆盘趋近,却被她摆手屏退。
萧皇后颤巍巍走向火盆,将《述志赋》一寸寸焚尽。
灰烬腾空时,她仿佛看见晋王大婚那日的桃花雨,看见龙舟上杨广揽着她指点江山,看见突厥穹庐外义成公主递来的羊皮水囊。最后一片残纸化作青烟时,她低声呢喃:“二郎,我来教你认雷塘的萤火……”
三日后,唐太宗下诏以皇后仪驾送灵柩南下。送葬队伍经过洛阳旧宫时,几只流萤忽从残垣飞出,绕着棺椁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