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洛驿站的院子里就飘起了薄霜,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细碎的白,连空气都透着股冷意。唐瑾却比鸡叫还早醒,一睁眼就摸过外套往身上套,动作快得差点撞翻床头的水盆,他还记着昨夜梦里那道玄色身影,心里揣着满当当的期待,总觉得今天定能在关前再见到阴墨瑶。
“阿瑾,慢些,慌什么。”唐黎已经收拾妥当,正将装着木盒的锦袋系在腰间,见他急得连鞋都穿反了,忍不住伸手帮他调整鞋履,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脚踝,又皱了皱眉,“把厚袜穿上,关外风大,冻着了要生病。”
唐瑾胡乱应着,目光却总往窗外瞟,时不时踮着脚往楼下看,盼着能先瞥见那辆乌木马车的影子。可直到张叔把热粥端进房间,驿馆院子里来来往往的车马都走了大半,也没见着玄色骑装的身影。
“姐,你说……她会不会已经走了?”唐瑾扒拉着碗里的粥,语气里满是不确定,筷子在碗底戳来戳去,连最爱吃的腌菜都没动几口。
唐黎喝着粥,目光扫过驿馆门口,那辆乌木马车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地上两道浅浅的车辙,还沾着些未化的霜。她心里隐隐松了口气,却还是温声哄着弟弟:“许是人家赶路急,天不亮就过关了。咱们也快些吃,吃完还要去排队验关文。”
唐瑾“哦”了一声,勉强喝了半碗粥,就催着唐黎赶紧出发。一行人拎着包袱走到驿馆门口,他还特意绕到昨日乌木马车停留的地方,蹲在地上看那车辙,手指无意识地在霜地上画着圈,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连脚步都慢了许多。
李叔牵着马车过来,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打趣:“公子这是在找什么?莫不是丢了东西?”
唐瑾猛地抬头,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摇头:“没、没丢东西,,就是看看这霜结得多厚。”说着就快步走到马车边,先一步掀开车帘钻了进去,却没像往常一样靠在车窗边看风景,反而坐在角落,手指揪着衣角,眼神有些发空。
唐黎跟着上车,见他垂着头不说话,心里也知道他在失落。她从包袱里摸出块桂花糖,递到他手里:“昨天在驿馆买的,甜得很,你尝尝。”
唐瑾接过糖,却没立刻剥开,只是攥在手心。糖纸的纹路硌着指尖,他忽然小声说:“姐,我昨天还梦到跟她说话了,我问她要去东锦还是西漠,她还笑了……”话没说完,声音就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唐黎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轻轻拂过他耳尖,还是热的,像昨天见到阴墨瑶时那样。“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她轻声说,心里却清楚,这乱世里萍水相逢,大多是一转身就再也见不到了,可她不想让弟弟太早知道这些。
马车缓缓驶出驿馆,朝着水洛关的方向走。官道旁的芦苇荡还裹着霜,风一吹,白色的霜粒簌簌往下掉,像撒了把碎盐。唐瑾扒着车窗缝往外看,目光扫过路上的每一辆马车、每一个行人,连穿深色衣服的身影都要多看两眼,可直到马车停在关前的队伍里,也没见到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关前的队伍排得很长,守关士兵拿着名册一个个核对关文,动作慢得很。唐瑾踮着脚往队伍前面看,又转头往关外的官道望,连远处尘烟里的车马轮廓都要仔细辨一辨,可始终没盼到想找的人。
“别老往外探,小心被人注意到。”唐黎拉了拉他的衣袖,将他往车厢里拽了拽,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排队的人,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穿着长衫的书生,还有带着随从的富商,看起来都寻常,可谁也说不准里面会不会藏着盯着木盒的人。
唐瑾只好坐回座位,手里的桂花糖终于被他剥开,塞进嘴里。甜腻的桂花味在舌尖散开,却没像往常一样让他开心,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起昨天阴墨瑶说话时清亮的声音,想起她弯腰搬东西时利落的模样,想起她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指尖忍不住又摸了摸发烫的耳根。
“公子,小姐,到咱们了。”张叔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唐黎整理了一下衣襟,先一步下车,将关文递给守关士兵。士兵核对了半天,又看了看唐黎和跟在后面的唐瑾,才挥了挥手放行。
马车缓缓驶过关墙下的拱门,砖石上的青苔还沾着霜,透着股冷意。唐瑾最后一次回头往关内看,驿馆的方向已经被关墙挡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靠在车厢壁上,手里攥着剩下的糖纸,慢慢叠成小小的纸船,就像小时候跟姐姐在东锦的河边叠的那样。
“叠这个做什么?”唐黎见他低头摆弄着纸船,忍不住问。
“没什么。”唐瑾把纸船放进怀里,小声说,“就是觉得……留个念想。”
马车驶出关外,官道变得宽敞起来,风也大了些,吹得车厢壁“嗡嗡”响。唐瑾靠在车窗边,渐渐没了精神,昨天夜里没睡好,现在困意涌上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里他又见到了阴墨瑶,这次是在东锦的河边,她穿着玄色骑装,站在柳树下朝他笑,手里还拿着他叠的纸船。
唐黎看着弟弟熟睡的模样,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转头看向窗外,关外的天空很蓝,却透着股空旷的冷。她摸了摸腰间的锦袋,木盒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肩上的责任。
她不知道,此刻在关外另一处岔路上,阴墨瑶正骑着马,身后那辆修好的乌木马车紧随其后,车轮碾过带霜的官道,朝着紫彦城的方向疾驰。随从策马追上来,压低声音问:“小姐,昨夜那姐弟看着形迹蹊跷,往东边去了,要不要先派人跟着查探?”
阴墨瑶勒住缰绳,马蹄在原地踏了踏,溅起细碎的霜粒。她回头望了眼水洛关的方向,眼底褪去了昨日的淡漠,多了几分凝重,却依旧摇了摇头:“不必。墨家在东锦本就有眼线,他们的行踪自会有人盯着。咱们得先回紫彦城,把查到的有人针对墨家漕运的消息,亲自跟墨泯说。”
随从愣了愣,又问:“可您之前说……”
“之前是不知有人动了漕运的心思。”阴墨瑶打断他的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马鞍上的雕花,语气沉了些,“这关系着墨家的生意,若是真被做了手脚,墨家要吃大亏。这事耽误不得,必须亲自回紫彦跟墨泯详细说说。”
说罢,阴墨瑶手腕一扬,马鞭在空中划出清脆的响,玄色骑装在晨风中展开,像一道利落的黑影,朝着紫彦城的方向奔去。马车轱辘滚滚,很快跟上她的身影,尘烟在官道上拉出长长的线,渐渐远离了水洛关,只留下霜色官道上两道渐行渐远的痕迹。
唐黎坐在对面,望着窗外掠过的枯树,指尖轻轻按在腰间的锦袋上,指腹反复摩挲着布料下木盒的棱角,那处的银线暗纹贴着肌肤,像在无声提醒她前路难测。她总觉得,水洛关的相遇不是巧合,那女子眼底有藏不住的沉稳,绝不像普通赶路的人,可此刻的她,既猜不透阴墨瑶的去向,更没料到,弟弟心底悄然萌发的好感,会让这趟本就凶险的归途,多了几分难以预料的温柔牵绊。
思绪正缠在水洛关的际遇里,车外的风忽然换了味道,不再是枯树的萧瑟,反倒混了些晨露的清润,还有芦苇穗被阳光晒暖的轻软气息。她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官道旁的衰草还凝着霜花,像撒了把碎银,而东方天际已漫开暖融融的橘红,朝阳正一点点爬过远处的山坳,将成片的芦苇荡染得愈发清亮。那芦苇穗本是浅黄,经了晨光一照,竟泛出蜜似的浅金,风过时簌簌摇晃,倒让这趟赶路的行程,添了几分不期而遇的温柔。
而此时的另一处官道上,初秋的晨光正温柔地铺展开来。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漫成细碎的诗。白诗言掀着车帘一角往外瞧,霜气还凝在官道旁的衰草尖上,像撒了把碎银,可东方天际已漫开暖融融的橘红,朝阳正一点点爬过远处的山坳,把芦苇荡染得愈发清亮,那芦苇穗本是浅黄,经了晨光一照,竟泛出蜜似的浅金,风过时簌簌摇晃,像是要把一整个秋天的温柔,都晃进人眼里。
“当心风灌进来。”墨泯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点无奈的纵容。她伸手将白诗言掀得太开的车帘往回拢了拢,指尖不经意蹭过她露在外面的手腕,触到一片微凉,便顺势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虽说入秋还不久,晨间的风也带着寒气,仔细冻着。”
白诗言乖乖往她肩头靠了靠,鼻尖蹭到她青布长衫上的气息,是皂角的清冽,混着点淡淡的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枫香叶味道,该是昨日去绸缎庄对账时,路过城外枫香林沾染上的。她忍不住往墨泯怀里缩了缩,指尖勾着她衣摆的缝线玩,眼底满是笑意:“昨晚你还说,最近的账要核对到很晚,怎么今日突然有空带我出来了?”
墨泯低头看她,晨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她发顶,将那几缕碎发染得发亮。她伸手替她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耳垂,惹得白诗言瑟缩了一下,才低笑着开口:“再忙,也不能把我的诗言晾在一边。再说了,前几日寻木料时,偶然发现个好地方,想着你定喜欢,便特意空出半日来。”
“什么好地方?”白诗言立刻来了精神,直起身盯着她,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是有好看的花,还是有好吃的点心?”
墨泯故意卖关子,只捏了捏她的脸颊,指尖触到那软乎乎的触感,忍不住多捏了两下:“到了你就知道了,保准不让你失望。”
说话间,马车忽然慢了下来,车夫在外头轻声禀报:“少爷,前头就是枫香林了,再往前马车不好走,得劳烦少爷小姐步行了。”
墨泯应了声,先掀开车帘跳下去,又回身伸手接白诗言。她掌心带着点薄茧,却格外温暖,白诗言握着她的手跳下车时,脚刚沾到青石板路,就被脚下的落叶惊得轻呼一声,不知是谁家扫过落叶,却没扫干净,青石板上积了层薄薄的碎叶,红的、黄的、还有些带着绿意的,踩上去“沙沙”响,像踩着一整个秋天的私语。
“慢点走,别摔着。”墨泯握紧她的手,特意放慢脚步,陪着她沿着枫香林旁的小径往前走。初秋的风确实带着几分软意,吹过枫香树的枝叶,落下几片浅红的叶子,有的飘在白诗言的发间,有的落在她的裙摆上,转眼就把她的月白裙摆缀上了点点金红,像撒了把碎宝石。
白诗言走得慢,一会儿弯腰捡片形状好看的枫叶,一会儿又指着远处枝头的鸟儿给墨泯看,叽叽喳喳的像只快活的小雀。墨泯就耐心陪着她,她捡叶子,她就替她收在袖袋里;她指鸟儿,她就停下脚步,陪着她一起等鸟儿展翅飞走,连眼神里都浸着化不开的温柔。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白诗言忽然停下脚步,抽了抽鼻子,眼睛倏地亮了:“墨泯,你闻,是桂花香!”
墨泯笑着点头,伸手替她拂去肩上沾着的枫香叶:“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
果然,转过一道矮坡,一阵浓郁的桂香便扑面而来,混着枫香树的清苦,甜而不腻,格外勾人。白诗言顺着香气往前走,刚绕过坡角,就忍不住“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坡下藏着一片小小的桂树林,不过十来棵树,却开得格外繁盛,满树金蕊缀在青枝间,像把星星都摘下来挂在了枝头。风一吹,桂花便像雨似的落下来,铺得满地都是碎金,连空气里都飘着甜甜的香气。
更让她惊喜的是,树林中央摆着一张竹桌,桌上放着个白瓷瓶,瓶里插着两枝刚折的金桂,花瓣还带着水汽,鲜活得很。旁边的小泥炉上,温酒的银壶正冒着细白的热气,“咕嘟咕嘟”地响着,连竹凳上都铺了厚厚的软绒垫,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过的。
“这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白诗言转头看向墨泯,语气里满是惊喜,眼底都泛起了水光。
墨泯牵着她走到竹桌旁,替她拉开铺了绒垫的竹凳,才笑着点头:“前几日来这附近寻木料,闻到桂花香就寻了过来,想着你最爱的就是桂香,便让人收拾了下,又让厨房做了些你爱吃的点心,温了点桂花酒。”她说着,打开旁边的食盒,先端出一碟桂花糕,糕点是莹白的颜色,上面印着小小的“言”字,边缘还缀着一圈桂花碎,一看就是精心做的。接着又端出一碟栗子酥,热气裹着甜香飘出来,勾得人舌尖发馋,“知道你爱吃热的,特意让厨房温着,刚从食盒里拿出来,还软乎着呢。”
白诗言捏起一块栗子酥,吹了吹才咬下小口。甜糯的栗子馅在嘴里化开,带着点温热的温度,暖得人心尖都软了。她抬头看向墨泯,见她正盯着自己笑,眼底满是宠溺,耳尖忽然发烫,连忙拿起一块桂花糕递过去:“你也吃,上次你说做的桂花糕有点甜腻,我特意让人这次减了糖,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墨泯接过桂花糕,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的指尖,两人都顿了一下,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移开目光。风刚好卷着几片桂花瓣落在竹桌上,刚好落在两人交递点心的手中间,像是替她们藏了点说不出口的甜。
“好吃。”墨泯咬了口桂花糕,甜而不腻的香气在嘴里散开,比往日吃的确实合口味,“诗言的心意,怎么都好吃。”
白诗言被她夸得脸更红了,低下头小口吃着栗子酥,却忍不住偷偷抬眼瞧她。墨泯正低头喝茶,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把她的睫毛映得格外长,鼻梁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往日在庄里处理事务时的锐利,此刻都化成了绕指柔。
她忽然想起上周雨天的情景,那时她去绸缎庄送刚绣好的帕子,出门时却赶上瓢泼大雨,檐下的积水漫过石阶,她正对着雨幕犯愁,墨泯就撑着伞从里头走了出来。她把伞大半都倾在自己这边,青布长衫的肩头很快被雨水打湿,却还笑着说“诗言慢点走,我送你到马车边”,指尖递来的伞柄带着她掌心的温度,让她在微凉的雨里,心里一下子就暖了起来。
“在想什么?”墨泯见她盯着自己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是不是栗子酥不好吃?”
“没有没有。”白诗言连忙摇头,把嘴里的栗子酥咽下去,才小声说,“我在想上周雨天,我来绸缎庄送帕子,赶上大雨走不了,你撑着伞送我去马车时,把伞全往我这边倾,自己半边肩膀都湿了还笑着说不碍事,那时候我就觉得,你看着沉稳,心却比谁都软。”
“哦?原来那时候你就偷偷琢磨我了?”墨泯挑眉,故意逗她,指尖还轻轻捏了捏她泛红的脸颊,“那我倒要问问,除了觉得我心软,还琢磨出什么了?”
“不是偷偷琢磨!”白诗言连忙摆手,脸颊红得更甚,连耳尖都泛着粉,“我是没想到,从那以后,你会对我这么好,会记得我爱吃的食物,会特意找这么美的地方,还会……还会把我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