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的火虽然灭了,却留下一片焦黑的断壁,梁柱烧得只剩半截,像只伸向天空的枯骨手。街道上积着半尺厚的雪,雪底下埋着不知是谁的断矛,或是半截甲胄,偶尔有野狗从瓦砾堆里钻出来,叼着块冻硬的肉骨头,见了人就龇牙咧嘴地跑开。
南霁风勒住马缰,看着那座被烧得只剩框架的粮仓——楚铄纵的火,烧了北辰军半个月的口粮,也烧了临城最后一点生气。
粮仓门口还躺着几具冻僵的尸体,看衣着是北辰的新兵,大概是昨夜没来得及撤出火场,被活活烧死的,焦黑的手指还保持着扒门的姿势。
“王爷,那边有户人家亮着灯。”阿弗指着街角一间半塌的茅屋。
南霁风策马过去,才发现那盏灯是用破碗装着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茅屋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时,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只有一张破炕,炕上铺着层干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给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喂药。孩子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咳嗽起来像只破风箱,每咳一声,老妇人的手就抖一下。
见有人进来,老妇人慌忙将孩子往怀里护,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官爷……我们家真的没粮了,昨日那点糙米,都给孩子熬药了……”
南霁风没说话,只是朝阿弗递了个眼色。阿弗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放在炕边的矮凳上——是他们从营里带来的两块干粮。
“我们不是来抢东西的。”南霁风的声音放得很轻,目光落在孩子冻裂的脚踝上,那里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只裹着层破布,“孩子怎么了?”
老妇人愣了愣,见他们确实没带兵器,才哆哆嗦嗦道:“咳疾……烧了三天了,没钱请大夫,只能找点草药熬着……”她抹了把泪,“这城里的大夫,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剩下的药铺也被抢空了,能找到这点草药,还是托了街坊的福……”
南霁风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枯黑的草药,认出是治风寒的紫苏,可这点药量,对付普通感冒都勉强,更别说孩子这烧得满脸通红的样子。
“阿弗,”他转身往外走,“去营里把军医叫来,再带两床毡毯和半袋糙米。”
“王爷!”阿弗急了,“营里的毡毯本就不够,糙米也……”
“去。”南霁风的声音不容置疑。
老妇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手里还攥着那包干粮,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朝着门口的方向磕了个头:“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走出茅屋时,雪又大了些。慕容旭跟在南霁风身后,忍不住道:“哥,我们自己都快断粮了,还分粮给百姓,这不是……”
“你想让弟兄们对着这样的百姓拔刀吗?”南霁风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这就是北武帝说的‘就地取材’?从这些连孩子都养不活的人手里抢粮?”
慕容旭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看着马蹄下的雪,雪地里不知是谁的血迹,被冻成了暗红色,像块丑陋的疤。
他们又走了几条街,看到的景象大同小异——要么是空无一人的破屋,要么是蜷缩在角落里等死的百姓。有个瞎眼的老汉坐在自家门槛上,怀里抱着件小小的棉袄,嘴里反复念叨着“囡囡别怕,娘给你做新棉袄了”,可那棉袄上全是血渍,显然穿它的人已经不在了。
南霁风站在街角,望着这座死寂的城,忽然明白了李冠霖为什么守了三十年。
不是为了那座冰冷的城墙,也不是为了京城的封赏,而是为了这些在雪地里挣扎求生的人。他们或许懦弱,或许贫穷,却在这片土地上生息了一辈又一辈,把临城当成了根。
可他呢?他为了什么守在这里?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皇位?为了一句虚无缥缈的“荡平南灵”?还是为了……那个可能永远不会记起他的人?
“哥,前面好像有动静。”阿弗忽然压低声音,按住了腰间的刀。
南霁风抬头望去,只见巷子尽头的瓦砾堆里,有个黑影在动。他策马过去,才发现是个约莫十岁的少年,正用根生锈的铁钎,撬着块冻在地上的肉——看那样子,像是块马肉,早就冻得硬邦邦的,上面还沾着雪。
少年见了他们,吓得把铁钎一扔就要跑,却被南霁风的马拦住了去路。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别杀我……我娘快饿死了,我就捡块肉……”
南霁风翻身下马,走到少年面前,才发现他的手被铁钎磨得全是血泡,冻裂的口子上结着黑痂。“这肉哪来的?”
少年怯生生地指了指巷子深处:“那边……有好多死马,是前两天打仗留下的……”
南霁风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十几匹战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里,有的被箭射穿了喉咙,有的肚子被剖开,显然是被人动过。天寒地冻,尸体倒没腐烂,只是冻得像块冰,肉硬得能当武器。
“弟兄们这几日,就靠这个果腹。”南霁风的声音很轻,却让慕容旭和阿弗的脸都白了。
战马是士兵的兄弟,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吃马肉?更何况是冻了好几天、可能已经变质的马肉。可眼下,这竟成了他们唯一能找到的“食材”。
“哥,我们不能吃这个!”慕容旭急道,“会吃坏肚子的!伤兵本来就虚弱,要是再……”
“那你说,吃什么?”南霁风看着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吃百姓手里那点救命的糙米?还是喝雪水填肚子?”
慕容旭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看着那些冻硬的马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南霁风转身对阿弗道:“让伙夫营过来处理一下,挑还能吃的肉割下来,用雪水反复煮过再给弟兄们吃。告诉他们,这是本王的命令。”
“王爷……”阿弗的声音带着哽咽。
“去。”
阿弗领命而去后,南霁风又看向那个还蹲在地上的少年,从怀里掏出个碎银子,放在他手里:“把马肉埋了吧,带点干净的雪回去,给你娘煮点热水。”
少年捏着那块银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朝着南霁风磕了个头,抱着银子踉踉跄跄地跑了。
风雪里,只剩下南霁风和慕容旭站在那些马尸旁。雪落在他们的肩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七日内收复失地……”慕容旭喃喃道,“哥,我们真的要打吗?就凭着这些吃马肉的弟兄,去跟南灵军拼命?”
南霁风没说话,只是抬头望向狼山余脉的方向。那里的山峦被白雪覆盖,像道沉默的屏障,秋沐和她的部队,就在那道屏障后面。
她知道京城给了他七日期限吗?知道他现在连粮草都断了吗?知道他被逼到了绝境吗?
如果她知道……她会来吗?像从前那样,偷偷摸摸地跑到他帐里,塞给他半块偷来的饼,说“南霁风,我帮你想办法”?
还是会站在狼山的山头上,冷眼看着他困死在临城,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敌人?
朔方城的伤兵营设在城北的废弃粮仓里,往日囤积粮草的地方,此刻堆满了铺着干草的木板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草药味,混杂着雪天特有的湿冷气息,压得人胸口发闷。
秋沐掀开厚重的棉布帘时,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子灌了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
守在门口的亲兵见是她,连忙抱拳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公主。”
她点了点头,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露出里面素色的布裙——为了方便处理伤口,她特意换下了繁复的宫装。
指尖刚触到布帘内侧的冰碴,就听见帐内传来一阵压抑的痛呼,紧接着是军医无奈的叹息:“忍着点,这箭簇上的锈得刮干净……”
秋沐放轻脚步走进去。粮仓的梁柱上挂着几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到一张张痛苦的脸。有的士兵断了胳膊,白色的绷带被血浸透了大半;有的腿上中了箭,箭头深陷在骨头上,军医正拿着小锯子小心翼翼地切割箭杆。
最里面那张床上,一个年轻的士兵半边脸被烧伤,皮肤皱成了焦黑的硬块,每喘一口气都像是在抽风箱,旁边的小卒子正用勺子给他喂水,水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很快就结成了细冰。
“公主?”负责伤兵营的老军医见她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镊子,躬身行礼,“您怎么来了?这里晦气,当心染了病气。”
“我来看看弟兄们。”秋沐的目光扫过那些或躺或坐的士兵,声音放得很柔,“伤势如何?药材还够用吗?”
老军医叹了口气:“皮肉伤还好说,就是这冻伤和箭伤难治。尤其是城北陷阱里带回来的弟兄,铁刺上淬了毒,伤口都发黑了,已经……已经去了七个了。”他抹了把脸,“金疮药剩得不多了,治冻伤的草药也快见底,刚才还让药童去库房再找找……”
秋沐点点头,走到最近的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兵,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裤腿被血黏在皮肤上,隐隐能看到骨头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