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老花的双眼,已难以看清徐阶此刻面上的神情。他却依旧朝着徐阶的面庞望去,轻声说道。
“少湖啊,这青词下晌才呈交皇上,你剩下那几句,想必也是信手拈来之事。劳烦你将椅子搬过来,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同你细细商谈!”
“是。”徐阶应了一声,虽说已过花甲之年,身子骨却依旧硬朗。
只见徐阶双手稳稳地一端,就把靠墙的那把黄花梨太师椅,搬到了严嵩案旁。
“坐,咱们坐下慢慢谈。”严嵩很快也坐了下来,随后摆了摆手说道。
徐阶礼数周全,躬身微微行礼后,这才缓缓坐定。
“少湖啊,我便冒昧问上一句,你可得如实答我。”待徐阶坐近,严嵩凝视着眼前这位,满脸谦恭之色的下属,目光中透着几分探究。
徐阶微微欠身,神色恭敬的说道:“阁老但问无妨,属下必不敢有半句虚言。”
“好。”严嵩赞了一声,目光依旧紧紧锁住徐阶的脸庞,若有所指般问道,“你且说说,这世上何种人最为亲近?”
这般郑重其事地,抛出如此问题,徐阶一时不敢贸然回应,垂眸沉思片刻,才谨慎答道:“自然是父子最为亲近。”
严嵩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缓缓摇了摇头:“未必啊。”
徐阶愈发小心起来,轻声探问:“阁老还请赐教。”
严嵩微微仰头,目光中似有回忆与感慨交织:“《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照理说,人生在世,最难报答的当属父母养育之恩。
可现实之中,又有几个儿子能这般思量?十个儿子里,倒有九个觉得父母对自己好是天经地义,久而久之,那恩养之情竟也成了理所当然。
少湖啊,你我皆是儿孙满堂之人,想必对此也深有感触。这父子亲情呐,大多时候不过是父亲对儿子单方面的疼爱。何曾见过儿子对父亲全心全意?”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字里行间满是辛酸苦楚,徐阶那股身为老人的同感瞬间涌上心头。
可转瞬之间,他便强自压抑下去。毕竟,眼前之人乃是严嵩,这位执掌中枢二十年、权势滔天的当朝首辅。
值此朝局暗流涌动、局势波谲云诡之际,他深知自己并非严嵩心腹,眼下严嵩为何突然谈及此事?
况且这话里话外,分明处处影射着严世蕃,这其中究竟暗藏何种玄机?
徐阶不敢随意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严嵩,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严嵩也紧紧盯着他,满心期许他能接上几句,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
奈何徐阶仿若孩童般缄默不语,一副全然恭听教诲的姿态,严嵩见状,便知是该转换话题了。
“你不好答,那咱们便聊聊另一件事。”严嵩面上重新恢复和煦之色,仿若先前的感慨从未发生。
“你且讲讲,今日皇上命咱们写的青词,为何非要着重突出一个‘贞’字?”
徐阶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回道:“天有四德,‘亨利贞元’,依学生之见,这或许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少湖啊。”严嵩这一声长叹,满是无奈与惋惜的说道:“老夫都这般坦诚相待了,你又何苦仍旧这般疑虑重重?你当真不知皇上让咱们突出这个‘贞’字的深意所在?”
徐阶怎会不知其中关窍,只是此刻仍佯装糊涂,大智若愚地说道:“贞者,节也。属下揣测,圣意大概是提醒你我二人,要谨守晚节吧。”
严嵩脸上的和煦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徐阶的双眼:“那该如何谨守晚节?”
徐阶面色也随之凝重起来,拱手作揖:“还请阁老不吝赐教。”
严嵩不再兜圈子,直言不讳道:“关键在于用好自己的人,全力撑住这摇摇欲坠的危局!”
徐阶微微皱眉,有了一些猜测,不过还是面露疑惑:“请阁老明示。”
严嵩目光深邃,缓缓说道:“那我便挑明了说吧。胡宗宪是我的学生,他的字是汝贞。赵贞吉是你的学生,名字里恰好也有个贞字。
皇上此番深意,便是暗示你我,欲要稳住东南大局,非得用好胡汝贞和赵贞吉不可!徐阁老,你以为然否?”
徐阶此时,也不得不表明态度:“皇上圣明,阁老睿智,确有此层深意。”
严嵩听到这话笑了,随后紧逼道:“此乃我先前问你,世上何人最亲之缘由。有时,最亲者非父子,乃师徒。
子视父母之恩为当然,徒视师恩为当报。少湖,为皇上计,为我大明江山社稷谋,此次浙江之改稻为桑务必推行,且要推行妥当。
严世蕃等人,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我这边唯有倚仗胡汝贞维持,你那边则需靠赵贞吉支撑。
为免浙江百姓生乱,应天那边当速速借粮予浙江。你需告知赵贞吉,火速将粮食借给胡宗宪!”
“阁老放心!”徐阶慷慨陈词,立马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今日回去便修书一封,命兵部以六百里加急送与赵贞吉,令其借粮于胡宗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