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春光大好,暖风挟着草木初生的清气,一阵阵拂过军营。
在扼守饶州与徽州之间交通要道的浮梁县城旁,夏军驻地中军大帐内。
佐湘阴正与刘蓉及几位参谋,对着一幅铺在厚重木案上的江东地图低声商议。
地图之上,红、黄、蓝三色线条犬牙交错,分别代表着夏军、神国与旧朝的势力范围,形势错综复杂,一如帐外这乍暖还寒的天气。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一道缝,亲兵躬身入内禀报:
“大帅,营外有一人,自称是您故人,说有紧急要事,定要面见大帅。”
佐湘阴听罢,目光未曾离开地图,只微微颔首:
“既是故人,便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亲兵引着一人走入大帐。
来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锦缎外袍,头上留着神国特有的长发,用半旧红布包裹。
他一进帐,朝佐湘阴的方向,深深的鞠了一躬。
一双眼睛在帐内几人脸上扫过,眼神闪烁不定,却闭口不言。
佐湘阴面色不变,目光沉静地细细打量此人。
他迅速在记忆中搜寻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无此号旧友。
见其神情颇为无礼,心中一丝不快掠过,便直接开口问道,
“你是何人?来寻佐某,所为何事?”
那汉子目光又在帐中几人身上转了一圈,这才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两广口音的官话回道:
“此事关系重大,极为机密,请大帅先屏退左右。”
佐湘阴闻言,目光微凝,略作思索,便抬手示意几位参谋暂且退下。
一直安静站在他身侧的刘蓉,此时却不动声色地,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佐湘阴明白刘蓉的顾虑。
眼前这人,身份不明,但看其装扮做派,多半是神国那边派来的说客。
自己若屏退左右,单独密谈,难免落人口实,日后传到江城或其他同僚耳中,易生猜忌嫌隙。
这是刘蓉作为心思缜密的幕僚和降将出身者,特有的谨慎。
然而,佐湘阴只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他行事向来但求光明磊落,不屑于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畏首畏尾。
待到几个参谋都已退出大帐,帐内只剩他们三人。
那汉子的目光,又瞟向依旧站在佐湘阴身旁的刘蓉,嘴唇动了动,仍不肯开口。
佐湘阴见状,脸色陡然一沉,目光锐利,言语冰冷:
“哼,丧家之犬,釜中游鱼,自身难保,还要在佐某面前故弄玄虚么?”
那汉子被佐湘阴一语道破窘境,脸上血色霎时褪尽。
他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时,眼圈已然发红,语带啜泣:
“小人……小人乃是神国左军主将、护军使韦志俊帐下典印官韦以琳。”
“今日冒死前来,是……是到大帅面前,为我韦部上下数万将士和家眷,求一条活路!”
原来此人正是韦志俊的堂弟韦以琳。
因他一直跟随韦部行动,掌管军中印信文书等机要,从而侥幸躲过了上京城那场血腥的内部清洗。
此番韦志俊部被神王下旨剿杀,前有杨辅清步步紧逼,侧有罗大纲虎视眈眈,部众人心惶惶,士气低落,随时可能崩溃。
万般无奈下,韦志俊只得派遣最信任的堂弟韦以琳,冒险穿越双方防线,
前来与势力最强、且近期已与神国公开割席的夏军接洽,希望能为部下和家眷寻到一线生机。
佐湘阴对盘踞徽州府的韦志俊部,早已深入研究。
军情局送来的卷宗里,对其麾下重要将领、属官的身形相貌、脾气秉性,皆有详细记录。
加之夏军细作早将神国派兵,进剿韦部的消息传回,他结合眼前之人的口音、神态和那不合时宜的谨慎,才能一口道破对方的来历与真实处境。
听罢韦以琳带着哭腔的自我介绍,佐湘阴脸上寒意稍敛,但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与刘蓉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两人从容坐下。
他指着帐中一个给下属议事的马扎,平淡说道:“起来吧,坐下说话。”
韦以琳如蒙大赦,连忙爬起,半个屁股挨着马扎坐下,身体微向前倾,保持着一副恭敬又忐忑的姿态。
“说吧,”佐湘阴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却是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
“你们现在那还有数万人马?战兵最多四五千,连上老弱家眷,估摸着也就两万出头吧?”
“这点本钱,也值得你来跟我谈条件?”
韦以琳没想到佐湘阴如此单刀直入,而且对己方情况了如指掌。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稍稍收拾心神,不敢再有丝毫隐瞒。
将杨辅清与罗大纲两路大军如何步步紧逼,韦部如何被迫放弃宁国府,仓皇退守徽州府城的窘迫情况,一五一十地详细道来。
佐湘阴静静听着,当听到杨辅清和罗大纲已率部进入徽州府地界时,他那浓密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一下。
待到韦以琳叙说完毕,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帐外隐约传来的校场上操练声。
佐湘阴这才平静地开口,声音清晰:“如此说来,你们只是需求一条活路?”
“若只是求活,倒也简单。”
“你们放弃徽州府,全部人马进入我饶州地界,放下兵器,解甲归田,我佐湘阴以名誉担保,必让你们性命无忧。”
“眼下赣省正缺人力,夏府会按章程给你们划拨田地,种子农具亦可给你们。”
“你们做个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想要平安渡过余生,不难。”
那韦以琳听罢佐湘阴的言语,脸色顿时涨红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回道:
“大帅,我兄长……韦将军的意思是,愿将徽州府献与夏军,只求……只求得一个在夏军中带兵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