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省、郤芮迫于秦国的压力,虽然一时迎降,但心中始终疑虑重重,面对赵衰、臼季等人,难免感到惭愧。又见晋文公即位几天后,既没有封赏一个有功之人,也没有惩处一个有罪之人,行事难以捉摸,心中的怀疑愈发强烈。于是他们一起商量,打算率领家兵造反,焚烧晋文公的宫殿,杀死重耳,另立其他公子为国君。他们心想,在朝中没有可以商量此事的人,只有寺人勃鞮,他是重耳的死对头,如今重耳即位,勃鞮必定害怕被杀,此人胆力过人,可以邀请他一同行事。于是派人去召勃鞮,勃鞮立刻就来了。吕省、郤芮把焚烧宫殿的计划告诉了勃鞮,勃鞮欣然领命。三人歃血为盟,约定在二月最后一天会合,半夜一同起事。吕省、郤芮二人,各自回到封邑,暗中召集人手,准备行动。
却说勃鞮虽然当面答应参与吕省、郤芮的谋反计划,但心里却不这么想。他暗自思量:“当初我奉晋献公之命,去攻打蒲城,又受晋惠公差遣,去刺杀重耳,这就像桀的狗朝着尧狂吠,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如今怀公已死,重耳即位,晋国刚刚安定下来,却又要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且不说重耳有上天庇佑,未必能成事;就算真杀了重耳,他那些一同流亡归来的豪杰们,也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倒不如私下向新君告发此事,把这消息当作进身的台阶,这主意妙极了。” 又想到自己是有罪之人,直接进宫面见晋文公不太合适。于是,他在深夜前往狐偃住处。
狐偃见勃鞮来访,十分惊讶,问道:“你可把新君得罪惨了!不赶紧远远地躲开灾祸,怎么半夜跑到这儿来了?” 勃鞮说:“我来这儿,正是想见新君,还得请国舅您引荐一下呢!” 狐偃说:“你去见主公,那不是自寻死路嘛。” 勃鞮说:“我有机密大事要报告,能救一国人性命,必须当面告诉主公才行。” 狐偃便带他来到公宫门口,自己先进去见了晋文公,转述了勃鞮求见的话。晋文公说:“勃鞮能有什么事,还能救一国人性命?他肯定是找借口求见,想借舅舅你的情面讨饶罢了。” 狐偃说:“‘哪怕是割草砍柴人的话,圣人也会有所选择地听取。’主公刚即位,正该抛开小怨恨,广泛接纳忠言,可别拒绝他。” 晋文公心里还是不太放心,便让近侍传话责备勃鞮:“你曾砍断我的衣袖,那件衣服还在,我每次看到都心寒。你又到翟国刺杀我,惠公限你三天内出发,你第二天就动身了。幸亏我有天命护佑,才没遭你毒手。如今我回国了,你还有什么脸来见我?赶紧逃走,不然就抓你去受刑!”
勃鞮呵呵大笑道:“主公在外奔波了十九年,对世情还没看透吗?先君献公,是您的父亲;惠公是您的弟弟。父亲仇视儿子,弟弟仇视兄长,更何况我勃鞮呢?我只是个小臣,当时只知道有献公、惠公,哪知道有您呢?从前管仲为公子纠射箭,射中了齐桓公的衣带钩,齐桓公却重用他,最终称霸天下。要是按照您的想法,去计较被射衣带钩的仇,那可就失去称霸诸侯的大业了。您不见我,对我没什么损失,只怕我走了,您的灾祸可就不远了。” 狐偃上奏说:“勃鞮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才来的,您还是见见他吧。” 晋文公这才召勃鞮进宫。
勃鞮进宫后,并不谢罪,只是连拜两次,口称 “贺喜!” 晋文公说:“我即位都好一阵子了,你今天才来道贺,不觉得晚了吗?” 勃鞮回答:“您虽说即位了,但还不值得祝贺。有了我,您这君位才安稳,这才值得祝贺呢!” 晋文公觉得他这话奇怪,便让左右退下,想听他说个明白。勃鞮把吕省、郤芮的谋反计划,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一遍:“如今他们的党羽遍布城中,这两个家伙又到封邑去聚集兵力。主公不如趁机和狐国舅悄悄出城,去秦国搬兵,这样才能平定这场灾祸。我请求留下来,做诛杀这两个逆贼的内应。” 狐偃说:“事情已经很紧迫了!我请求跟您一起去。国内的事,子余(赵衰字子余)一定能处理好。” 晋文公叮嘱勃鞮:“凡事多留心,必有重赏!” 勃鞮叩头后告辞离开。
晋文公和狐偃商量了许久,让狐偃在宫后门准备好轻便的车子,只带几个人跟随。晋文公叫来心腹内侍,吩咐了一番,叮嘱不可泄露消息。当晚,晋文公依旧像平常一样上床睡觉。到了五更天,他借口感染寒疾,肚子疼,让小内侍打着灯笼陪他去厕所,就这样出了后门,和狐偃上车出城而去。
第二天早上,宫中都传言主公有病,众人纷纷来到寝宫问安,都被晋文公以病为由拒绝接见,宫中没人知道他已经外出。天亮后,百官齐聚朝门,却不见晋文公上朝,便来到公宫询问。只见宫门紧闭,门上挂着一面免朝牌,守门的人说:“主公昨晚突然染了寒疾,起不了床。要等到三月初一上朝,才能接见各位大人。” 赵衰说:“主公刚即位,很多事还没开始做,突然就生病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众人信以为真,各自叹息着离去。吕省、郤芮二人听说晋文公生病不上朝,要到三月初一才视朝,暗自高兴,心想:“这是上天要帮我们杀重耳啊!”
且说晋文公和狐偃悄悄离开晋国,径直进入秦国境内,派人给秦穆公送去密信,约好在王城见面。秦穆公听说晋侯微服前来,心里明白晋国肯定出了变故。于是借口外出打猎,当天就驾车前往王城与晋侯会面。见面后,晋文公说明了来意。秦穆公笑着说:“天命已定,吕省、郤芮这些人能成什么事呢?我料想子余他们一定能平定叛贼,您不用担心!” 于是,秦穆公派大将公孙枝在黄河渡口屯兵,打探绛都的消息,相机行事。晋侯暂且住在王城。
再说勃鞮担心吕省、郤芮二人起疑,在行动前几天,就住在郤芮家里,假装和他们商量谋反之事。到了二月最后一天,勃鞮对郤芮说:“主公说好了明天早上上朝,想必病情稍有好转。等宫中起火,他肯定会出来。吕大夫守住前门,郤大夫守住后门,我带领家兵占据朝门,阻挡救火的人。这样一来,重耳就算长了翅膀也逃不掉!” 郤芮觉得有理,便把这话告诉了吕省。
当晚,众人各自带着兵器和火种,分头埋伏在四处。大约三更时分,他们在宫门放起火来。火势十分凶猛!宫女、内侍们都在睡梦中惊醒,还以为是宫中不小心失火,顿时大惊小怪,乱作一团。火光中只见许多人穿着铠甲,拿着兵器,东冲西撞,嘴里大喊:“别让重耳跑了!” 遇到火的宫人,被烧得焦头烂额;碰上士兵的,肢体受伤。哀号哭泣的声音,让人不忍听闻。
吕省提着剑径直闯入寝宫,寻找晋文公,却不见踪影。恰好碰到郤芮也提着剑从后宰门进来,郤芮问吕省:“事情办成了吗?” 吕省答不上来,只是摇头。两人又冒着大火,再次仔细搜寻了一遍。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大喊声,勃鞮匆忙来报:“狐、赵、栾、魏等各家,都起兵前来救火。要是等到天亮,恐怕国人都会聚集过来,我们就难以脱身了。不如趁乱出城,等天亮后,打听清楚晋侯是死是活,再做打算。” 吕省、郤芮此时没杀成重耳,心里已经慌了神,完全没了主意。只好召集党羽,杀出朝门逃走了。史官有诗写道:“毒火无情杀械成,谁知车驾在王城!晋侯若记留袂恨,安得潜行会舅甥?”
且说狐、赵、栾、魏等各位大夫,看到宫中失火,急忙召集兵丁,准备好挠钩、水桶,赶来救火,原本没打算打仗。直到天亮,把火扑灭后,才知道是吕省、郤芮二人造反,还不见了晋侯,都大吃一惊!之前晋文公吩咐的心腹内侍,从火中逃出来,告知众人:“主公几天前,在五更天的时候,穿着便服出宫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赵衰说:“这件事问问狐国舅就知道了。” 狐毛说:“我弟弟子犯,也在几天前进宫了,那天晚上就没回家。想必是君臣二人一起,他们肯定事先知道这两个逆贼的阴谋。我们只需严守都城,修缮宫室,等待主公回来就行了。” 魏犨说:“贼臣造反,焚烧宫殿,企图弑君,他们现在虽然逃得不远,给我一支军队,我去把他们追回来杀掉。” 赵衰说:“军队是国家的大权,主公不在,谁敢擅自调动。这两个逆贼虽然逃了,但很快就会被正法。”
再说吕省、郤芮等人在郊外屯兵,打听到晋君没死,各位大夫紧闭城门,谨慎防守;他们担心被追杀,想逃到别的国家,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勃鞮骗他们说:“晋国国君的废立,向来都是秦国的意思。况且二位和秦君原本就有交情,现在我们就假称公宫失火,重耳被烧死了。去投奔秦君,迎接公子雍回来即位,这样一来,重耳就算没死,也很难再回到晋国了。” 吕省说:“秦君以前和我在王城有过盟誓,现在也只能投奔他了。但不知道秦国肯不肯收留我们?” 勃鞮说:“我先去探探口风,如果秦君答应得爽快,我们就一起去。不然的话,再想别的办法。”
勃鞮走到黄河渡口,听说公孙枝在河西屯兵,就渡河去求见。两人各自说出心里话,勃鞮把实情告诉了公孙枝。公孙枝说:“既然逆贼来投奔,就该把他们诱来杀掉,以正国法,也不辜负我随机应变的使命。” 于是,公孙枝写了封信,让勃鞮去召吕省、郤芮。信中大致写道:新君回国,和我们国君原本有割让土地的约定。我们国君派我在河西屯兵,是为了理清疆界,担心新君又像惠公那样出尔反尔。如今听说新君遭遇火灾,二位大夫有意拥立公子雍,这正是我们国君乐意听到的。二位大夫请尽快前来,一起商议此事!
吕省、郤芮收到信后,欣然前往。到了河西军中,公孙枝出来迎接。寒暄过后,设酒席款待他们。吕省、郤芮毫无防备。殊不知公孙枝事先派人报告了秦穆公,秦穆公先到王城等候。吕省、郤芮等人在这里逗留了三天,提出想见秦君。公孙枝说:“我们国君在王城,一起去吧。你们的车马、随从暂且驻扎在这里,等二位大夫回来,再一同渡河,怎么样?” 吕省、郤芮听从了他的建议。
一行人来到王城,勃鞮和公孙枝先驾车进城,拜见了秦穆公,然后派丕豹去迎接吕省、郤芮。秦穆公让晋文公躲在围屏后面。吕省、郤芮随后到达,行礼完毕,说起迎立公子雍的事。秦穆公说:“公子雍已经在这里了!” 吕省、郤芮齐声说:“希望能见一见。” 秦穆公喊道:“新君可以出来了!” 只见围屏后面一位贵人,不慌不忙,拱手走出。吕省、郤芮定睛一看,原来是晋文公重耳。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口称 “该死!” 不停地叩头。
秦穆公邀请晋文公一起入座。晋文公大骂:“逆贼!我哪点对不起你们,你们要造反?要不是勃鞮告发,我偷偷出宫,早就被烧成灰烬了!” 吕省、郤芮这时才知道被勃鞮出卖了,连忙说:“勃鞮其实和我们歃血为盟,一起谋划的,他也应该和我们一起死。” 晋文公笑着说:“勃鞮要是不参与盟誓,怎么会知道你们的阴谋如此详细?” 喝令武士把他们拿下,还让勃鞮监督行刑。不一会儿,两颗人头就被献到台阶下。
可怜吕省、郤芮辅佐惠公、怀公,也算得上一时豪杰。当初在庐柳屯兵的时候,要是和重耳一决高下,倒也不失为忠心耿耿、从一而终的臣子!可既然已经迎降,却又背叛,如今被公孙枝诱骗,死在王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实在可悲!晋文公随即派勃鞮拿着吕省、郤芮的首级,前往河西招抚他们的部下;同时把捷报快马送回国内。各位大夫都高兴地说:“果然不出子余所料!” 赵衰等人赶忙准备好法驾,前往河东迎接晋侯。至于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