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房,鸳鸯指着炕上的一个包袱说:“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生日、过节时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来不穿别人做的衣服,收着也可惜,而且一次都没穿过。昨天老太太叫我拿出两套送给你带回去,你要是送人,或者自己家里穿,都别见笑。这个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个包子里是你前几天说的药,梅花点舌丹、紫金锭、活络丹、催生保命丹都有,每一样都用一张方子包着,都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你拿着玩。” 说着,鸳鸯便解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形状的锞子给刘姥姥看,又笑着说:“荷包你拿走,这个留给我吧。” 刘姥姥已经喜出望外,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这么说,便说:“姑娘只管留下吧。” 鸳鸯见她信以为真,又把锞子装了回去,笑着说:“逗你玩呢,我还有好多呢。留着过年给小孩子们吧。”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杯递给刘姥姥,说:“这是宝二爷给你的。” 刘姥姥说:“这是从何说起。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今天能这样。” 说着便接了过来。鸳鸯说:“前几天我让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要不嫌弃,我还有几件,也送给你吧。” 刘姥姥又连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衣服给她包好。刘姥姥还想到园子里向宝玉、众姊妹和王夫人等人辞谢。鸳鸯说:“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儿也不见人,回头我替你说吧。有空再来。” 又吩咐一个老婆子:“到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东西送出去。” 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凤姐那边,把东西一并拿了,在角门上让小厮们搬了出去,一直送刘姥姥上车离开了。这里暂且不表。
话说宝钗等人吃过早饭,又到贾母那里问安,之后回到园子,走到分路的地方,宝钗叫住黛玉说:“颦儿,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黛玉便跟着宝钗,一同来到蘅芜苑。进了房间,宝钗坐下笑着说:“你跪下,我要审问你。” 黛玉不明白怎么回事,笑着说:“你看宝丫头是不是疯啦!审问我什么呀?” 宝钗冷笑着说:“好一个千金小姐!好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你满嘴说的都是什么呀?你老老实实交代。” 黛玉一头雾水,只是发笑,心里也不禁疑惑起来,嘴上说道:“我什么时候说了什么?你不过是想挑我的错罢了。你倒说说看我到底说了什么。” 宝钗笑着说:“你还装糊涂。昨天行酒令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
黛玉这才想起来,昨天自己一时疏忽,说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里的话,顿时红了脸,连忙上前搂住宝钗,笑着说:“好姐姐,我真的是不知道,随口乱说的。你教教我,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宝钗笑着说:“我也不清楚,听你说得挺新奇,所以问问你。” 黛玉说:“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说了。”
宝钗见黛玉羞得满脸通红,还不停地央求,便不再追问,拉着她坐下喝茶,缓缓地对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小时候也很淘气。七八岁的时候,也够让人操心的。我们家也算是个书香门第,祖父那时候就爱藏书。以前家里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起,大家都怕读正经书。弟兄们有的喜欢诗,有的喜欢词,像什么‘西厢’‘琵琶’,还有‘元人百种’这些书,家里都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又打又骂,还把书都烧了,这才作罢。所以说,咱们女孩儿家不识字倒还好些。男人们读书要是不明事理,还不如不读书,更何况是你我呢。就算是作诗写字这些事,也不是你我该操心的,说到底,也不是男人该操心的。男人们读书明理,能辅佐国家、治理百姓,那就好了。可现在也没听说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反倒更坏了。这是书害了他们,可惜他们也糟蹋了书,所以说还不如去耕种、做买卖,倒没什么大害处。你我就该做些针线纺织的活儿,偏偏又认得字,既然认得字,就挑些正经书看,最怕看了那些杂书,把性情都改变了,那就没法挽救了。” 一番话说得黛玉低头喝茶,心里暗暗信服,只能连连答应 “是”。
忽然,素云进来通报:“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去商议要紧事。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儿等着呢。” 宝钗问:“又是什么事啊?” 黛玉说:“到那儿就知道了。” 说着,便和宝钗一起前往稻香村,果然看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看到她俩,笑着说:“诗社还没成立呢,就有人想偷懒了,四丫头要请一年的假呢。” 黛玉笑着说:“都是老太太昨天那句话,让她画什么园子图,把她高兴得都想请假了。” 探春笑着说:“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那句话闹的。” 林黛玉赶忙笑着说:“可不是嘛,都是她那句话。她算哪门子的姥姥,干脆叫她‘母蝗虫’得了。”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宝钗笑着说:“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就说绝了。幸好凤丫头不识字,不太懂文墨,不过就是些世俗的玩笑话。还有颦儿这张尖刻的嘴,用‘春秋笔法’,把那些世俗的粗话,取其要点,删繁就简,再加以润色、打比方,一句话顶一句话。这‘母蝗虫’三个字,把昨天的情景都生动地表现出来了。亏她想得这么快。” 众人听了,都说:“你这一解释,也不比她们俩差。”
李纨说:“我请大家来商议,该给她多少天假。我给了她一个月,她嫌少,你们说呢?” 黛玉说:“按道理说,一年都不算多。这园子才盖了一年,现在要画,自然得花两年时间。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上色,还要……” 话还没说完,众人就知道她在取笑惜春,都笑着问:“还要怎样?” 黛玉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还要照着这样慢慢地画,那可不就得两年时间嘛!” 众人听了,都拍手大笑个不停。宝钗笑着说:“‘还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最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天那些笑话虽然好笑,但仔细想想,没什么回味。你们仔细品味颦儿这几句话,虽然平淡,却回味无穷。我都笑得不行了。” 惜春说:“都是宝姐姐夸她,她越发得意了,这会儿又拿我取笑。”
黛玉连忙拉着惜春说:“我先问问你,你是只画这园子呢,还是把我们大家都画在上面?” 惜春说:“原本说只画这园子,昨天老太太又说,只画园子就像个房屋平面图,叫把人也画上,要画得像‘行乐图’那样才好。可我既不会画这种工细的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拒绝,正为这事犯难呢。” 黛玉说:“画人物还算容易,你画草虫可不行。” 李纨说:“你又说外行话了,画园子哪用得着草虫?或许添一两样翎毛还差不多。” 黛玉笑着说:“别的草虫不画就算了,昨天那‘母蝗虫’要是不画上,岂不是少了典故!” 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边笑得双手捧着胸口,一边说:“你快画吧,我连题跋都想好了,就叫《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笑得更厉害了,前仰后合。只听 “咕咚” 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倒了,急忙一看,原来是湘云趴在椅子背上,那椅子原本就没放稳,被她全身压着大笑,又没防备,两下里错了劲儿,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倒了,幸好有板壁挡住,才没摔倒在地。众人见了,笑得更停不下来。宝玉赶忙跑过去把湘云扶起来,大家才渐渐止住了笑。宝玉给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心领神会,走到里间,揭开镜袱照了照,发现两鬓稍微有些松散,赶忙打开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对着镜子抿了两下,整理好后才出来,指着李纨说:“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讲规矩呢,你反倒招我们来大笑大闹的。” 李纨笑着说:“你们听听她这刁钻的话。她带头闹,引得大家笑,倒怪起我来了。我真恨不得保佑你明天嫁个厉害婆婆,再碰上几个刁钻恶毒的大姑子小姑子,看你到时候还刁不刁。”
林黛玉顿时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就给她放一年的假吧。” 宝钗说:“我有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然会画画,但也就是几笔写意画。现在要画这园子,非得肚子里有几幅山水丘壑的才能画好。这园子就像一幅画,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你要是照着原样往纸上画,肯定画不好。这得看纸的大小和远近,该多的多,该少的少,分清楚主次,该添的添,该减的减,该藏的藏,该露的露。先起个稿子,再仔细斟酌,才能画出一幅好图样。第二,这些楼台房舍,必须要用界划来画。稍微不留神,栏杆就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倒过来,阶矶也裂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到帘子上,那不就成了笑话了。第三,要画人物,也得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手指脚步,这些最关键;一笔画得不好,不是把手画肿了,就是把腿画瘸了,相比之下,染脸、画头发倒是小事。依我看,这太难了。现在一年的假太多,一个月的假又太少,干脆给她半年假,再让宝兄弟帮着她。倒不是让宝兄弟教她画画,那只会更误事;而是碰到不懂的、不好安排的地方,宝兄弟可以拿出去问问那些会画画的相公,这样就容易多了。”
宝玉听了,高兴地先说道:“这话太对了。詹子亮画的工细楼台特别好,程日兴画的美人更是一绝,现在就去问他们。” 宝钗说:“我说你就是瞎忙活,刚说了一句你就急着去问。等商议好了再去。现在先想想用什么纸画。” 宝玉说:“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能托墨。” 宝钗冷笑着说:“我说你不行吧!雪浪纸适合写字、画写意画,或者让会画山水的人画南宗山水,能托墨,经得起皴染。用它来画园子,既不托色,又难渲染,画出来效果不好,纸也浪费了。我教你个办法。当初盖这园子的时候,有一张很细致的图样,虽然是匠人画的,但里面的布局方向没错。你跟太太要出来,再按照那张纸的大小,跟凤丫头要一块重绢,让相公把绢矾一下,照着图样删改、添加,立个稿子,再添上人物就行了。至于调配那些青绿颜色,还有泥金泥银,也得让他们去做。你们还得另外准备个风炉子,用来化胶、出胶、洗笔。还得有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现有的碟子、笔都不全,都得重新置办一套才行。” 惜春说:“我哪有这些画具?不过是用平时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连颜色,也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种。再有,就是两支着色笔,没别的了。” 宝钗说:“你早该说。这些东西我倒是还有,不过你也用不上,给你也是白放着。现在我先替你收着,等你要用的时候,我送你一些,不过也就只能用来画扇子,要是画这么大幅的画,就太可惜了。今天我给你开个单子,你照着单子跟老太太要。你们可能也不太清楚都需要什么,我来说,宝兄弟你来写。”
宝玉早就准备好了笔和砚台,他本就担心记不清楚,想着写下来留个底。听到宝钗这么说,他满心欢喜地提起笔,静静地等着宝钗开口。宝钗说道:“头号排笔要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也是四支;大染笔四支,中染笔四支,小染笔同样四支;大南蟹爪笔要十支,小蟹爪笔十支,须眉笔十支;大着色笔二十支,小着色笔二十支,开面笔十支,柳条笔二十支;箭头朱要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要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用的胶矾先不算,不用管它,你把绢交出去,让他们去矾。这些颜色啊,咱们可以慢慢淘澄飞跌,一边玩一边弄,保管你一辈子都用不完。还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各四个;大粗碗要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要两个,沙锅大小各四个,新瓷罐两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的白布口袋四条,桴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赶忙插嘴道:“还得要一口铁锅,一个锅铲。” 宝钗疑惑地问:“要这做什么?” 黛玉笑着说:“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就想着给你要口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呀。”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宝钗笑着解释道:“你哪里懂。那些粗色碟子保不齐得用火烤,要是不用姜汁和酱预先抹在碟子底上烤过,一遇到火就会炸的。” 众人听了,纷纷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黛玉又看了一会儿单子,笑着拉过探春,悄悄地说:“你看看,画个画儿,怎么还要这些水缸、箱子之类的东西。估计她糊涂了,把自己的嫁妆单子都写上去了吧。” 探春 “嗳” 了一声,笑得停不下来,对宝钗说:“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你问问她编排你的话。” 宝钗笑着说:“不用问,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吗!” 说着,走上前把黛玉按在炕上,作势要拧她的脸。黛玉笑着连忙央求道:“好姐姐,饶了我吧!颦儿年纪小,只知道说,不懂轻重,姐姐你就教导教导我。姐姐要是不饶我,我还能求谁呀?” 众人不明白她们话里的缘由,都笑着说:“说得好可怜,连我们都心软了,饶了她吧。”
宝钗原本就是跟黛玉闹着玩,忽然听到她又提到之前说自己偷看杂书的事,就不好再和她打闹了,放开了黛玉。黛玉笑着说:“到底是姐姐大度,要是我,可不会饶人。” 宝钗笑着指着她说:“怪不得老太太疼你,大家都喜欢你伶俐,今儿我也觉得你怪可爱的。过来,我帮你把头发拢一拢。” 黛玉真的转过身来,宝钗用手轻轻地帮她把头发整理好。宝玉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黛玉这样越发好看了,心里不禁后悔,早知道就不该让她把鬓发抿上去,这会儿要是留着,让宝钗帮她抿,那该多好。宝玉正胡思乱想,只听宝钗说:“写完了,明天回老太太去。要是家里有的就用家里的,要是没有,就拿些钱去买,我帮着你们一起调配。” 宝玉赶忙收起单子。
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到了晚饭后,众人又去贾母那里请安。贾母本来就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劳累了些,又着了点凉,调养了一天,还吃了一剂疏散的药,到晚上就已经好多了。不知道第二天又会发生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