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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 / 2)

原来,袭人在家里的时候,听到她母亲和哥哥要赎她回去,就说死也不回去。还说:“当初本来就是你们没饭吃,就我还能值几两银子,要是不把我卖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爹娘饿死。如今幸好卖到这个地方,吃穿都和主子一样,也不会被打骂。况且现在爹虽然没了,但你们也把家里收拾得有模有样,恢复了元气。要是家里真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挣几个钱,那也还说得过去,可实际上家里也不困难了。这会儿又赎我回去干什么呢?就当我死了,以后别再提赎我的事儿了!” 为此,她哭闹了一场。

她母亲和哥哥见她这么坚决,知道她肯定不会回去了。况且当初是卖倒的死契,他们心里想着贾府是慈善宽厚的人家,不过去求求情,说不定连身价银子都会赏给他们。再说了,贾府从来没有亏待过下人,向来是恩多威少。而且府里老少房中那些贴身伺候的女孩子们,待遇比家里其他人都好,就算是平常普通人家的小姐,也没有这么受尊重的。因此,她母子俩也就死了赎她的心思。后来,宝玉突然去了她家,看到宝玉和袭人的关系,她母子二人心里就更明白了,这下彻底放心了,再也没有赎她的念头了。

如今再说袭人,她自幼就觉得宝玉性格特别,淘气憨顽的劲儿比其他小孩子都厉害,还有几件稀奇古怪、说都说不清楚的毛病。近来,因为祖母溺爱,父母也管得不太严,宝玉就更加放纵任性,肆意妄为,最不喜欢读书上进。袭人每次想劝他,又觉得他肯定听不进去。今天正好借着赎身这件事,先用些话试探他的心意,压压他的性子,然后再好好劝劝他。现在见宝玉默默地睡了,知道他心里不忍心,气势也弱了。袭人其实并不想吃栗子,只是怕因为酥酪再惹出什么事来,就像之前茜雪因为一杯茶被撵走那样,所以就借着想吃栗子的由头,让宝玉不再提酥酪的事儿,把这事儿混过去就算了。于是,她让小丫头们把栗子拿去吃了,自己过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满脸泪痕,袭人便笑着说:“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你要是真的想留我,我自然就不出去了。” 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就说:“那你倒是说说,我还得怎么做才能留你,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袭人笑着说:“咱们平常关系那么好,这就不用说了。但你今天要是真心留我,不是在这些事儿上。我另外说两三件事,你要是真的依了我,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连忙笑着说:“你说,哪几件事?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你。只求你们能一直陪着我,守着我,等有一天我化成了飞灰 —— 飞灰还不行,灰还有形状痕迹,还有知觉呢。—— 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了我,我也顾不上你们了。到那时候,随便我去哪儿,你们也随便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话还没说完,急得袭人赶忙捂住他的嘴,说:“好好的,我正为了劝你这些呢,你倒说得更过分了。” 宝玉赶忙说:“我再也不说这话了。” 袭人道:“这是第一件要改的。” 宝玉说:“改了,要是再说,你就拧我的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不管你是真喜欢读书,还是装着喜欢读书,在老爷跟前或者在别人跟前,你别总是批评指责、嘲讽贬低,做出一副喜欢读书的样子来,也好让老爷少生点气,在别人面前也能说得过去。老爷心里想着,我们家代代读书,没想到有了你,却不喜欢读书,他心里已经又气又羞愧了。而且你还在背后乱说那些混话,把读书上进的人都叫作‘禄蠹’;还说除了‘明明德’之外就没有真正的书,说其他书都是前人自己理解不了圣人的书,就另出主意,胡乱编纂出来的。你说这些话,老爷怎么能不生气,能不经常打你呢?别人又会怎么看你呢?” 宝玉笑着说:“我再也不说了。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信口胡说的,现在我再也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以后再也不许诋毁僧人、诽谤道士,不许涂脂抹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也不许吃别人嘴上擦的胭脂,也不许再有喜欢红色的毛病了。” 宝玉说:“都改,都改。还有什么,快说。” 袭人笑着说:“再也没有了。只要你以后做什么事都检点些,别再任性胡来了就行。你要是真的都依了我,就算用八人抬的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笑着说:“你要是在这儿待久了,不怕没有八人轿坐。” 袭人冷冷地笑着说:“我可不稀罕那个。就算有那个福气,也没有那个道理。就算真坐了,也没什么意思。”

两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都快三更了,该睡觉了。刚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回说你们睡了。” 宝玉让人拿表来看,果然时针已经指到了亥正,于是两人重新洗漱,宽衣休息,这些事儿就暂且不提了。

到了第二天清晨,袭人起床后,就觉得身体发沉,头疼眼胀,四肢发热。刚开始还能勉强支撑,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只想睡觉,于是就和衣躺在炕上。宝玉赶忙向贾母禀报,请来医生诊治。医生说:“不过是偶然受了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一下就好了。” 开好药方后,让人去抓药煎好。袭人刚把药服下去,宝玉就让她盖上被子发汗,自己则去黛玉房中看望她了。

当时,黛玉正在床上午休,丫鬟们都出去自由活动了,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宝玉轻轻掀起绣线软帘,走进里屋,看见黛玉正在睡觉,连忙走上前去推她,说道:“好妹妹,刚吃完饭,怎么又睡觉啦。” 这一推,把黛玉给叫醒了。黛玉一看是宝玉,便说:“你先出去逛逛吧。我前儿折腾了一整夜,今天还没缓过来,浑身酸痛。” 宝玉说:“酸痛是小事,要是睡出病来可就麻烦了。我来给你解解闷,打发掉困意就好了。” 黛玉闭着眼睛,说道:“我不困,就想稍微歇一会儿,你先到别处玩会儿再来吧。” 宝玉推着她说道:“我能去哪儿呀,看见别人我就觉得腻烦。”

黛玉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要是想在这儿,就到那边老老实实坐着,咱们说说话。” 宝玉说:“我也想歪着。” 黛玉道:“那你就歪着吧。” 宝玉又说:“没有枕头,咱们用一个枕头吧。” 黛玉道:“胡说八道!外头不是有枕头吗?拿一个进来枕着。” 宝玉走到外间,看了一圈,回来笑着说:“那些我都不要,也不知道是哪个脏老婆子用过的。” 黛玉听了,睁开眼睛,起身笑着说:“你可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来,枕这个吧。” 说着,把自己的枕头推给宝玉,又起身拿了一个自己用的枕头,两人面对面躺下了。

黛玉看到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起身,凑近仔细查看,又问:“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的呀?” 宝玉侧过身,一边躲一边笑着说:“不是刮破的,可能是刚才给她们调配胭脂膏子,不小心沾上了一点。” 说着,就找手帕想要擦掉。黛玉便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嘴里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就干吧,还非得弄得这么显眼。就算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会当成新鲜事儿到处去说,传到舅舅耳朵里,又得大家跟着生气。”

宝玉根本没听进去黛玉说的话,只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是从黛玉袖子里散发出来的,闻着让人感觉陶醉。宝玉一把拉住黛玉的袖子,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东西。黛玉笑着说:“这都冬天十月了,谁还带着什么香啊。” 宝玉笑着问:“既然这样,这香味是从哪儿来的呢?” 黛玉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柜子里的香气,熏染到衣服上了吧。” 宝玉摇摇头说:“不太像。这香味很特别,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味道。” 黛玉冷笑着说:“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送香吗?就算有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帮我用花儿、朵儿、霜儿、雪儿炮制。我有的不过是些普通的香味罢了。”

宝玉笑着说:“我只要说一句,你就能扯出这么多话来,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就不知道,从今天起可饶不了你了。” 说着,翻身起来,对着双手呵了两口气,就伸手到黛玉的胳肢窝和两肋,嘴里喊道:“宝玉!你再闹,我可就生气了。” 宝玉这才停下手,笑着问:“你还说不说那些话了?” 黛玉笑着说:“再也不敢了。” 一边整理鬓发,一边笑着说:“我有奇香,你有‘暖香’吗?”

宝玉被问得一时没反应过来,便问:“什么是‘暖香’啊?” 黛玉点点头,笑着叹道:“真是个呆子,呆子!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吗?” 宝玉这才听明白,笑着说:“刚刚才求饶,现在又说狠话了。” 说着,又要伸手去挠。黛玉连忙笑着说:“好哥哥,我不敢了。” 宝玉笑着说:“饶你可以,把你的袖子给我闻一闻。” 说着,就拉过黛玉的袖子,盖在脸上,不停地闻着。黛玉夺回手说:“这下你该走了吧。” 宝玉笑着说:“走,那可不行。咱们安安静静地躺着说会儿话。” 说着,又躺了下去。黛玉也躺下,用手帕盖住了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鬼话,黛玉根本不理他。宝玉问她几岁上的京城,路上看到了哪些景致古迹,扬州有什么遗迹故事、风土人情。黛玉都不回答。

宝玉怕黛玉真的睡出病来,就哄她说:“哎呀!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事情,你知道吗?” 黛玉见他说得一本正经,表情也很严肃,还以为是真事,就问:“什么事啊?” 宝玉见她问了,就忍着笑,随口编了起来:

“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

黛玉笑着说:“你这就是瞎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座山。” 宝玉说:“天下的山水多着呢,你哪能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评论。” 黛玉说:“那你接着说。” 宝玉又编道:

“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有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天就是腊八节了,世上的人都在熬腊八粥。现在咱们洞里的果品不够了,得趁这个机会去抢一些回来才行。’于是拔了一支令箭,派了一个能干的小耗子去打听消息。过了一会儿,小耗子回来报告说:‘各处都查访打听过了,只有山下庙里的果米最多。’老耗子问:‘米有几种?果有几类?’小耗子说:‘米和豆子堆满了仓库,多得数都数不清。果品有五种: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听了很高兴,马上点派耗子去偷。先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只耗子就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子?’另一只耗子接令去偷豆子。然后,一样一样地都安排好了。只剩下香芋,于是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特别小、特别弱的小耗子站出来说:‘我愿意去偷香芋。’老耗子和其他耗子见它这个样子,担心它没经验,又胆小没力气,都不同意它去。小耗子说:‘我虽然年纪小、身子弱,但是我法术高强,能说会道,智谋深远。我去偷,肯定比它们偷得还巧妙。’其他耗子连忙问:‘你怎么比它们巧呢?’小耗子说:‘我不跟它们一样直接去偷。我只要摇身一变,也变成一个香芋,混在香芋堆里,让人看不出来,也听不见,然后暗暗地用分身法搬运,慢慢地就能把香芋都搬走了。这岂不比直接偷、硬抢要巧妙得多?’其他耗子听了,都说:‘这个办法是好,只是不知道你怎么变,你先变一个给我们看看。’小耗子听了,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看我变来。’说完,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姐。其他耗子连忙笑着说:‘变错了,变错了。本来是说变果子的,怎么变成小姐了?’小耗子变回原形,笑着说:‘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知道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道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住宝玉说:“你这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在编排我呢。” 说着,就拧宝玉,宝玉连连求饶,说:“好妹妹,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我是因为闻到你的香味,突然想起这个典故来的。” 黛玉笑着说:“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呢。”

话还没说完,只见宝钗走了进来,笑着问:“谁说典故呢?我也听听。” 黛玉连忙让座,笑着说:“你看看,还有谁!他骂了人,还说是典故。” 宝钗笑着说:“原来是宝兄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典故本来就多。只是可惜呀,凡是该用典故的时候,他偏偏就忘了。今天能记得这个,前儿夜里写芭蕉诗的时候就该记得。眼前的事儿想不起来,别人冷得那样,你急得直冒汗。这会儿倒又有记性了。” 黛玉听了,笑着说:“阿弥陀佛!到底还是我的好姐姐。你也碰到对手了,这可真是一报还一报,一点都不差。” 刚说到这儿,只听见宝玉房里传来一阵吵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