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说:“这谁不知道呀!如今还有个说法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说的就是奶奶您府上。还有如今在江南的甄家,哎哟哟,那派头可大了!单单他们家就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所见,跟谁说谁都不会信。那银子花得简直不当回事,世上能有的东西,他们家都堆得像山似海,‘罪过可惜’这四个字都顾不上了。”凤姐说:“我常听我们家老一辈的人这么说,哪能不信呢。只是奇怪,他们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说:“奶奶,我跟您说,他们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花罢了!谁家会花那么多钱买这种虚热闹呢?”
正说得热闹的时候,王夫人又派人来问凤姐吃完饭了没。凤姐知道肯定有事等着她,赶忙匆匆吃了半碗饭,漱了口,正准备走,二门上的小厮又来回禀:“东府里的蓉哥儿和蔷哥儿来了。”贾琏刚漱完口,平儿端着盆伺候他洗手,见贾蓉和贾蔷来了,便问:“什么事?快说。”凤姐也停下脚步,等着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贾蓉先回禀道:“我父亲打发我来跟叔叔说,老爷们已经商议好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开始,转到北边,一共丈量好了,有三里半地那么大,可以用来盖造省亲别院。已经派人去画图样了,明天就能拿到。叔叔您刚回家,肯定累了,就不用到我们那边去了,有什么话明天一早再请您过去当面商议。”贾琏笑着连忙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不过去了。这个主意确实好,省事,盖造起来也容易;要是再去别处找地方,那就更麻烦了,而且也不成体统。你回去跟大爷说,这样很好,要是老爷们还想改动,全靠大爷劝阻,千万别另找地方。明天一早我就去给大爷请安,再详细商议。”贾蓉连忙应了几个“是”。
贾蔷又上前回禀:“去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这些事儿,大爷派了侄儿我,带着来管家的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位清客相公,一起去办,所以让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上下打量了贾蔷一番,笑着说:“你能办好这事儿吗?这事儿虽说不算太大,但里头可有不少门道。”贾蔷笑着说:“我只能学着办了。”
贾蓉在旁边的灯影下,悄悄拉了拉凤姐的衣襟,凤姐心领神会,笑着说:“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还不如咱们会用人?偏你又担心他办不好。谁一开始就什么都会呢?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也就是让他撑个场面,难道还真让他去讲价钱、做买卖呀!依我看,挺好的。”贾琏说:“那倒也是。我不是要反驳,只是得替他盘算盘算。”接着又问:“这一项银子从哪儿出?”贾蔷说:“刚才也说到这儿了。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钱过去,江南甄家还存着我们五万银子。明天写一封书信和会票带过去,先支取三万,剩下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和各种帘栊帐幔的时候用。”贾琏点头说:“这个主意不错。”
凤姐连忙对贾蔷说:“既然这样,我有两个办事妥当的人,你就带他们一起去,这可便宜你了。”贾蔷连忙赔着笑说:“我正想跟婶婶要两个人呢,这可太巧了。”接着问是哪两个人。凤姐看向赵嬷嬷。这时赵嬷嬷听得都入神了,平儿连忙笑着推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赶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说:“可别忘了,我得去忙我的事儿了。”说完就出去了。贾蓉赶忙送出来,又悄悄对凤姐说:“婶子要是有什么东西需要,吩咐我开个单子给蔷兄弟带过去,让他照着单子置办了送来。”凤姐笑着说:“别瞎说了!我的东西还没地方放呢,稀罕你们这鬼鬼祟祟的?”说完就径直走了。
这边贾蔷也悄悄问贾琏:“叔叔要是有什么东西要置办,我顺便帮您带回来孝敬您。”贾琏笑着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才刚开始学着办事,倒先学会这一套了。我要是缺什么,自然会写信告诉你,现在先别管这个。”说完,打发贾蓉和贾蔷走了。接着,来禀报事情的人来了不止三四次,贾琏累了,就吩咐二门上的人,所有事情都不许再传报,都等明天再处理。凤姐直到三更时分才回房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贾琏起床后,先去见过贾赦和贾政,接着便前往宁国府。他和府里的老管事们,以及几位世交门下的清客相公们会合,一起仔细查看宁荣两府的地盘,精心绘制省亲殿宇的图纸,同时考察安排参与修建的人员。从这之后,各类工匠纷纷聚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等建筑材料,不停地被搬运移送。他们先让匠人拆除宁国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阁,使其直接与荣国府东大院相连。荣国府东边所有下人的一排群房也都被拆除了。当年宁荣两府之间,虽有一条小巷将它们隔开,互不相通,但这条小巷属于私人之地,并非官道,所以完全可以连接起来。会芳园原本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如今也无需再重新引水。园中的山石树木虽不够用,好在贾赦住的是荣国府旧园,里面的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件,都可以挪到这边来使用。况且两处距离很近,合并起来,能节省不少财力,即便还有不足,需要增添的部分也不多。全靠一位号山子野的资深行家,一一筹划整个建造工程。
贾政不擅长处理这些世俗事务,便任由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去安排布置。诸如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等所有装点景致的事情,都由山子野规划设计。贾政下朝有空的时候,也不过是到处看看,在最关键的地方和贾赦等人商议一下罢了。贾赦则整日在家悠闲地躺着,要是有什么琐碎小事,贾珍等人要么亲自去回禀,要么写个简要的报告;要是有重要事情要商量,就传唤贾琏、赖大等人领命去办。贾蓉专门负责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经动身前往姑苏了。贾珍、赖大等人又忙着清点人丁、登记造册、监督工程等事务,事情繁多,无法一一详述,总之现场一片喧闹,热闹非凡。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宝玉,近来因为家中有这么大的事儿,贾政也不来过问他读书的情况,他心里倒觉得轻松畅快。可无奈秦钟的病情却日益加重,这让宝玉着实忧心忡忡,无法安心玩乐。这天一大早,宝玉梳洗完毕,正打算回禀贾母,去探望秦钟,忽然看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探脑的。宝玉赶忙走出来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茗烟说:“秦相公快不行了!”宝玉一听,吓了一跳,急忙问道:“我昨天才去看过他,还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呢?”茗烟说:“我也不清楚,刚才是他家的老仆人特意来告诉我的。”宝玉听了,急忙转身回屋向贾母禀报。贾母吩咐道:“好好派几个稳妥的人跟着去,到那儿尽一尽同窗的情谊就赶紧回来,别耽搁太久。”
宝玉听了,急忙忙地换好衣服出来,可车子还没准备好,他急得在厅里团团转。过了一会儿,催促的车子到了,宝玉赶忙上车,李贵、茗烟等人跟随其后。他们来到秦钟家门口,却见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一群人径直涌进内室,吓得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和几个弟兄连忙四处躲藏。
此时秦钟已经昏迷过两三次了,早就被移到了地上的床板上。宝玉一见到这情形,忍不住失声惊呼。李贵赶忙劝阻道:“使不得,使不得,秦相公是体弱的病症,在炕上躺着可能骨头硌得难受,所以暂时挪下来松快些。哥儿你这样,岂不是反倒加重他的病情了?”宝玉听了,这才忍住情绪,走近前去,只见秦钟面色惨白如蜡,合着眼睛在枕头上艰难地呼吸着。宝玉急忙喊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了两三声,秦钟都没有反应。宝玉又喊了一遍:“宝玉来了。”
此时秦钟的魂魄早已快要离体,胸口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他恍惚间看见许多鬼差拿着牌子、提着绳索来捉拿他。秦钟的魂魄哪里肯就这么离去,他惦记着家里无人掌管家务,记挂着父亲留下的三四千两银子,还牵挂着智能儿不知去向,于是百般哀求鬼差。可这些鬼差都铁面无私,不肯徇私,反而呵斥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不知道俗话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公正严明的,可不像你们阳间,讲究人情,有那么多顾忌。”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秦钟的魂魄忽然听到“宝玉来了”这四个字,便赶忙又央求道:“各位神差,行行好,让我回去,跟我的一个好朋友说句话就回来。”众鬼问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说:“不瞒各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叫宝玉。”都判官听了,顿时惊慌起来,连忙喝骂鬼差们:“我就说放他回去一趟吧,你们偏不听我的,如今只能等他请出一个运气正旺的人来才行。”众鬼见都判这样,也都慌了手脚,一边抱怨道:“您老人家一开始那么凶,原来见不得‘宝玉’这两个字。依我们看,他是阳间的人,我们是阴间的鬼,怕他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都判说:“胡说!俗话说得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以来,人鬼之道其实是相通的,阴阳并没有什么不同的道理。别管他是阴是阳,把他放回去准没错。”
众鬼听了,只好把秦钟的魂魄放了回去。秦钟哼了一声,微微睁开双眼,看见宝玉在旁边,便勉强叹了口气说:“你怎么不早点来?再晚一步就见不到了。”宝玉急忙握住秦钟的手,流着泪说:“有什么话,你就留下两句吧。”秦钟说:“也没别的话了。以前你我都自认为见识比别人高,现在我才知道,是自己耽误了自己。以后你应该立志追求功名,努力让自己荣耀显达才是。”说完,长叹一声,便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