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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2 / 2)

老嬷嬷们请黛玉到炕上坐,炕沿上有两个锦褥相对摆放。黛玉估量着座位的次序,便不上炕,只在东边的椅子上坐下。本房的丫鬟连忙捧上茶来。黛玉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这些丫鬟,她们的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然和别家不同。茶还没喝完,只见一个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笑着走进来说:“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 老嬷嬷听了,又领着黛玉出来,来到东廊三间小正房里。

正面炕上横放着一张炕桌,桌上堆满了书籍茶具。靠东壁面向西,摆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坐在西边下首,坐的也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里料想这是贾政的座位。只见挨着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在椅子上坐下。王夫人再三拉她上炕,她才挨着王夫人坐下。王夫人说:“你舅舅今天去斋戒了,以后再见吧。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都很好,以后一起念书认字、学针线,或者偶尔玩耍,都要互相谦让。但我最不放心的是一件事:我有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天到庙里还愿去了,还没回来,晚上你见到就知道了。你以后别理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招惹他。”

黛玉也常听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表兄,是衔着玉出生的,非常顽皮,极其讨厌读书,最喜欢在内宅里和姐妹们混在一起;外祖母又特别溺爱他,没人敢管。现在听王夫人这么说,便知道说的是这个表兄了。于是陪笑着说:“舅母说的,可是衔玉出生的那位哥哥?在家的时候,也常听母亲说起,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叫宝玉,虽然很顽皮,但在姊妹们当中,对人极好。况且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们在一起,兄弟们自然是住在别院另室,我怎么会去招惹他呢?” 王夫人笑着说:“你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他和别人不一样,从小因为老太太疼爱,是和姊妹们一起娇生惯养长大的。要是姊妹们有一天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就算觉得无趣,也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他的两个小仆人撒气,嘟囔一会儿就完了。要是这一天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一高兴,就会生出许多事端来。所以嘱咐你别理他。他嘴里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无法无天,一会儿又疯疯傻傻,千万别信他的话。”

黛玉一一答应着。只见一个丫鬟来通报:“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王夫人连忙拉着黛玉从后房门,经过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面有一扇半开的大门,里面是一所小房子。王夫人笑着指着对黛玉说:“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以后你可以来这里找她,缺什么东西,尽管跟她说。” 院门上也有四五个刚束发的小厮,都垂手站着。王夫人便拉着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就到了贾母的后院。

于是,她们走进后房门,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才开始摆放桌椅。贾珠的妻子李氏端饭,王熙凤摆放筷子,王夫人献上羹汤。贾母在正面榻上独自坐着,两边有四张空椅子。王熙凤连忙拉着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极力推辞。贾母笑着说:“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不在这儿吃饭。你是客人,本来就该这么坐。” 黛玉这才谢过座,坐下了。贾母让王夫人也坐下。迎春姊妹三个谢过座,才走上前来。迎春坐在右手第一,探春坐在左边第二,惜春坐在右边第二。旁边丫鬟拿着拂尘、漱盂、巾帕。李纨和王熙凤站在案旁安排众人用餐。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虽然很多,但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大家静静地吃完饭,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年林如海教导女儿要惜福养身,说饭后一定要等饭粒咽下去,过一会儿再喝茶,才不会伤脾胃。现在黛玉看到这里很多规矩和家里不一样,不得不随俗,只好一一改变习惯,接过了茶。早有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洗完手后,又捧上茶来,这才是喝的茶。贾母说:“你们去吧,让我们自在地说会儿话。” 王夫人听了,连忙起身,又说了几句闲话,才带着王熙凤和李纨走了。贾母问黛玉读什么书。黛玉说:“刚读了《四书》。” 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什么书。贾母说:“读什么书啊,不过是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话还没说完,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丫鬟进来笑着说:“宝玉来了!” 黛玉心里正疑惑:“这个宝玉,不知道是个怎样的顽皮人物,糊涂顽童?—— 不见那蠢东西倒也罢了。” 正想着,忽然丫鬟话还没报完,就进来了一位年轻公子: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面罩着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脚蹬青缎粉底小朝靴。脸像中秋之月,面色如春晓之花,鬓角如刀裁般整齐,眉毛如墨画般浓黑,面似桃花瓣,眼睛像秋波。即使发怒时也好像在笑,就算生气时也含情脉脉。脖子上挂着金螭璎珞,还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到他,不禁大吃一惊,心里想道:“好生奇怪,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怎么这么眼熟!” 只见宝玉向贾母请安,贾母便说:“去见见你娘。” 宝玉立刻转身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再看时,已经换了装束:头上周围一圈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用红丝扎起来,一起攒到头顶的胎发处,编成一根大辫子,黑亮如漆,从头顶到发梢,串着四颗大珠子,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然戴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件;越发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涂脂;眼神含情,笑容常挂。那股天然的风流韵味,全在眉梢;一生的万种情思,都凝聚在眼角。看他的外貌极其出众,却难以知晓他的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两首词,评价宝玉极为恰当,词中写道: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笑着说:“有外客还没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就看到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家的女儿,连忙过来作揖。见过礼后归座,仔细端详黛玉的容貌,觉得和众人都不一样: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忧愁的神态从两颊生出,娇弱的气质带着一身病容。泪光点点,微微喘气。安静时如同娇艳的花朵映照在水中,行动时像柔弱的柳枝随风摇曳。心思比干还要多一窍,病态比西施更添三分。

宝玉仔细瞧过黛玉后,笑着说道:“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 贾母也笑着说:“又在胡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宝玉笑着解释:“虽说没真正见过,可我看她面容亲切,心里就当是老相识了,今日就当作久别重逢,也没什么不妥。” 贾母听了,高兴地说:“这样更好,更好,要是这样,你们相处起来更和睦。” 宝玉于是走到黛玉身旁坐下,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妹妹读过书吗?” 黛玉回答:“没怎么读过,只上了一年学,略识得几个字。” 宝玉又问:“妹妹叫什么名字?” 黛玉便说出自己的名字。宝玉接着问表字,黛玉说:“没有表字。” 宝玉笑道:“我给妹妹取个绝妙的字,‘颦颦’二字再合适不过。” 探春好奇地问这出自何处。宝玉说:“《古今人物通考》里讲:‘西方有一种石头叫黛,可用来画眉。’况且林妹妹眉尖似蹙,用这两个字,岂不是很妙!” 探春笑着说:“恐怕又是你瞎编的。” 宝玉笑道:“除了《四书》,瞎编的东西太多了,难道就只许别人瞎编,不许我瞎编?” 接着又问黛玉:“你有玉吗?” 众人都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黛玉心想他既有玉,所以才问我有没有,便回答:“我没有。想来那玉是稀罕物件,哪能人人都有。”

宝玉听了,顿时发起痴狂病来,摘下那块玉,狠狠地摔在地上,骂道:“什么稀罕物件,连人的高低都不分,还说什么‘通灵’!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众人吓得赶忙围上去抢着拾玉。贾母急忙搂住宝玉,说道:“孽障!你要是生气,打骂都容易,何苦摔这命根子!” 宝玉满脸泪痕,哭着说:“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就我有,我觉得没意思;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见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赶忙哄他:“你这妹妹原本是有玉的,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没办法,就把她的玉带了去。一来全了殉葬的礼数,尽了你妹妹的孝心;二来你姑妈在天之灵,也能权当见了女儿。所以她才说没有,不想自己张扬。你哪能和她比?还不赶紧好好戴上,小心你娘知道了。” 说着,从丫鬟手中接过玉,亲自给宝玉戴上。宝玉听了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纠结了。

这时,奶娘来问黛玉的住处。贾母说:“把宝玉挪出来,和我在套间的暖阁里住,先把你林姑娘安置在碧纱橱里。等过了冬天,春天再给他们收拾屋子,重新安排住处。” 宝玉说:“好祖宗,我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就挺好,何必又搬出来,吵得老祖宗不得安宁。” 贾母想了想,说:“也好。” 安排每人有一个奶娘和一个丫头照顾,其他人在外间值夜听候使唤。不一会儿,王熙凤就派人送来了一顶藕合色花帐,还有几件锦被缎褥之类的东西。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从小照顾她的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雪雁,也是自幼就跟着她的。贾母见雪雁年纪太小,稚气未脱,王嬷嬷又太老,担心黛玉使唤起来不顺心,就把自己身边的二等丫头鹦哥给了黛玉。其他待遇也和迎春等人一样,每人除了自幼的乳母外,还有四个教引嬷嬷;除了贴身掌管钗钏盥沐的两个丫鬟外,还有五六个打扫房屋、往来使唤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和鹦哥在碧纱橱内陪着黛玉。宝玉的乳母李嬷嬷,以及大丫鬟袭人,在外面的大床上陪着宝玉。

原来袭人也是贾母的丫鬟,本名珍珠。贾母因为溺爱宝玉,生怕宝玉身边没有尽心竭力的人,一向喜欢袭人心地善良、尽职尽责,就把她给了宝玉。宝玉知道她姓花,又曾在旧人诗句里看到 “花气袭人”,便回明贾母,给她改名为袭人。袭人也有些痴心之处:服侍贾母时,心里眼里只有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里眼里又只有宝玉。只因宝玉性情古怪,每次劝他都不听,袭人心里着实发愁。

当晚,宝玉和李嬷嬷都睡了,袭人见里面黛玉和鹦哥还没休息,就卸了妆,悄悄地走进来,笑着问:“姑娘怎么还不休息?” 黛玉连忙让座:“姐姐请坐。” 袭人在床沿坐下。鹦哥笑着说:“林姑娘正在这儿伤心呢,自己抹着眼泪说:‘今天刚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要是摔坏了那玉,岂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才伤心,我好不容易才劝住。” 袭人道:“姑娘可别这样,将来恐怕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儿呢!要是因为他这样,你就多心伤感,那可伤感不过来。快别多想了!” 黛玉说:“姐姐们说的,我记住就是了。到底那玉是怎么来的?上面还有字吗?” 袭人道:“一家子都不知道它的来历,上面还有现成的眼儿,听说他出生的时候,是从嘴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给你看看就知道了。” 黛玉连忙阻止:“算了,现在夜深了,明天再看也不迟。”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才各自休息。

第二天早上,宝玉和黛玉向贾母请安后,就去了王夫人那里。正好王夫人和王熙凤在拆看从金陵来的书信,还有王夫人的兄嫂派来的两个媳妇在说话。黛玉不知道怎么回事,探春等人却都知道,是在议论金陵城中薛家姨母的儿子,也就是姨表兄薛蟠。他倚仗着钱财和势力,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正在审理这个案子。如今母舅王子腾得到消息,所以派家里的人来告诉这边,打算把薛蟠叫到京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