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师傅,领下月的粉笔。\"总务科小张的喊声惊醒了回忆。年轻人把领料单拍在桌上,溅起的灰尘里混着油墨味。林文生盯着\"保管员林文生\"的签章位置,钢笔悬在空中半晌,最终在单据右下角落了款。
夜幕降临时,他鬼使神差地摸进空教室。月光淋在黑板上,像撒了层盐。手指触到冰凉的板面,粉笔灰的触感从记忆深处翻涌而起。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吓得他后退半步,教案本哗啦掉在地上。
\"林老师?\"李建国抱着三角板站在门口,西装革履与陈旧教室格格不入。他腕上的上海表反射着冷光,\"我在准备明天公开课...\"
两人同时望向黑板。林文生注意到年轻教师画的几何辅助线有些歪斜,右手不自觉抽搐——这是当年在祠堂冻出的老毛病。他摸出兜里的电子表:\"该加条平行线。\"
李建国怔了怔,忽然掏出钢笔在备课本上疾书:\"您当年说文字是活的,我现在教物理也让学生画思维导图...\"声音突然低下去,\"教育局要来听课,您能不能...\"
蝉鸣撕开1987年盛夏的午后,林文生蹲在仓库清点实验器材。窗缝里漏进的对话让他僵在原地:\"...家长委员会要求清退七名民师转岗人员...说是影响学校评省级示范...\"
汗珠砸在库存清单上,洇开了\"烧杯20只\"的字迹。他想起上周帮生物老师代课,讲到光合作用时脱口而出的方言,学生们憋笑憋得满脸通红。教导主任当时站在后门,钢笔把听课记录本戳出了洞。
秋雨来得比往年都早。林文生缩在收发室烤火,突然听见敲窗声。小梅——现在已是县医院的护士长——举着被淋湿的请愿书:\"林老师,我们联名写了材料...\"她指着末尾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当年要不是您教查字典,我连护理专业书都看不懂。\"
1990年元旦的积雪压垮了老槐树枝桠。林文生踩着咯吱作响的冰碴往学校赶,怀里揣着连夜誊写的《教具改良方案》。晨雾里飘来刺鼻的焦糊味,他猛然发现库房方向腾起黑烟。
\"电路老化!\"保安老陈拖着消防栓狂奔,\"快报警!\"林文生冲进火场时,热浪掀翻了存放教学日志的铁柜。他忽然想起1975年的备课笔记还在最底层,那是老校长临终前托付的...
消防车鸣笛声中,李建国搀着呛咳不止的林文生冲出浓烟。焦黑的纸页碎片粘在他花白鬓角,像一群垂死的蝴蝶。\"都烧光了...\"林文生盯着自己熏黑的手掌,\"七届学生的作业本...全完了...\"
这场大火成了整顿行动的导火索。教育局通报会上,领导拍着桌子吼:\"某些转岗人员连基本消防意识都没有!\"林文生缩在礼堂角落,看着投影仪打出自己低头签领料单的照片。闪光灯此起彼伏,他感觉自己在透明琥珀里下沉。
转机出现在次年春。省里派来的督导组翻阅火灾报告时,偶然发现被烧毁的教具里有林文生设计的双曲线规模型。\"这种教具应该推广!\"组长激动地敲着桌子,\"作者在哪?我们要开现场会!\"
林文生站在主席台上,聚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手里攥着连夜修复的模型,螺丝钉还是托铁蛋从农机厂找的。当他说到\"用自行车链条改造齿轮结构\"时,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渐渐连成雷鸣。
1995年教师节前夕,林文生收到个盖着北京邮戳的包裹。拆开层层报纸,露出台崭新的长城牌电脑。附信上是李建国的字迹:\"现在重点中学都用多媒体教室了,您当年说的'活的知识'正在变成现实...\"
他抚摸键盘的手指突然顿住——屏幕保护程序是流动的汉字演变动画。当\"黎\"字带着十五画闪过时,泪水砸在回车键上。
退休仪式在多媒体教室举行。林文生拘谨地坐在旋转椅上,看着自己参与编写的乡土教材被做成ppt。年轻教师点开\"特约顾问\"名单时,掌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
暮色中,他最后巡视空荡的校园。经过翻新的祠堂教室时,听见里面传出稚嫩的童声:\"林爷爷,这个字怎么查呀?\"穿背带裙的小女孩踮脚够字典,羊角辫一晃一晃。
\"爷爷教你个口诀。\"他摸出老花镜,袖口还沾着粉笔灰,\"二横三竖...\"
白玉兰的香气漫过窗台。远处新教学楼灯火通明,电子屏正滚动播放着:\"迎接教育现代化验收倒计时3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