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大国如烹小鲜,关键在于平衡!陛下绝不能让任何一个行业、任何一种力量,失去制衡,变得过于强大,以致尾大不掉,危及社稷安稳。”
说到这里,尉缭退后一步,向赵凌郑重拱手,做出了总结性的谏言:“故,对于张良丞相所提考试选才之宏图,臣经深思,以为若加以‘试守’、分级等完善之策,或可试行,并无根本异议。”
“唯独这‘商人之后参与’一条……还请陛下为千秋国本计,务必慎重!”
“陛下即位以来,仁慈宽厚,与民休息,天下称颂。然,这份仁慈,切莫过多寄托于商贾之身。”
“彼辈可与粮,可通财,可用其能,却不可予其权,尤其不可予其轻易获得与世家、士子同列朝堂之途!”
仿佛是为了让论点更加掷地有声,尉缭干脆将一直萦绕在他,或许也是在座许多人心头的那个具体忧患,直接摊开:“便以陛下之门生,那位名动天下的楚悬为例。他如今富甲四海,人称楚大掌柜,其声势之隆,即便是一郡之守见之,亦往往礼敬有加,皆平礼相交。”
“此等情形,若长期不加遏制,是否已隐隐有淆乱朝廷尊卑秩序之嫌?长此以往,民间只知有楚财神,而不知朝廷威仪何在了!”
赵凌闻言,脸上露出了然且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尉相多虑了。楚悬乃朕亲手教导、一手提拔,其心性品行,朕最是清楚。他对朕,对朝廷,忠心可鉴。况且,他将商行大半利润输送至少府,充盈内帑,于国有大功。”
尉缭并未被轻易说服,他摇了摇头,目光越发锐利:“臣知楚悬忠诚,亦知其贡献。然,臣所虑者,非其今日之忠,而在其势之大,已关乎国本!楚悬不仅总揽天下漕运命脉,其楚氏商行店铺、货栈、船队遍布帝国州郡,乃至陛下新开的百越关市,亦有其深刻烙印。”
“换言之,帝国相当一部分的经济流转与物资调配,已系于他一人或其一系之手!”
“此等关乎社稷命脉之权柄,集于一个非皇室、非世家的商贾之身,纵然他今日忠心耿耿,然则……后世呢?楚悬之后人,能否代代如他一般忠谨?若有不肖子孙,或被人蛊惑利用,其危害将何其深远?”
尉缭这一连串的质问,层层递进,从抽象原则到具体案例,从眼前利弊到长远隐患,将法家重“势”、重“制”、防微杜渐的思想展现得淋漓尽致。
殿中寂静无声,张良若有所思,萧何面色凝重,连嬴政也微微颔首,显然尉缭之言,深深触动了他心中那根弦。
面对这无可回避的深层忧虑,赵凌知道,纯粹的辩解已无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收敛:“尉相所虑深远,朕已明了。便依尉相所言,新定之考试取士制度中,明令规定:商人之后,不得参与。”
他顿了顿,在尉缭略显释然的目光中,说道:“至于楚悬……朕已将女公子嬴阴嫚许配于他。待他此番岭南之差圆满归来,便即行大婚之礼。今后,楚悬所创之基业,将由他与阴嫚所出之子孙合法承继。”
此言一出,尉缭先是一怔,旋即眼中精光一闪,脸上首次露出了颇为赞同的神色,他再次拱手,语气诚恳了许多:“陛下此举,圣明!臣,再无异议。”
在他心中,最担忧的从来不是楚悬本人,而是楚悬那庞大的商业帝国未来可能与皇室之外的势力结合,孕育出难以掌控的巨鳄。
如今皇帝亲自将公主下嫁,等于用最牢固的姻亲纽带,将这份足以影响国本的财富与力量,重新系回了皇室的主干之上。
只要皇权稳固,这份财富终究还是皇家的囊中之物,或至少在其掌控之下。
然而,赵凌心中却有一层未曾明言的思量。
当楚悬与皇室联姻之后,固然解决了“外人坐大”的隐患,却可能催生出另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嬴阴嫚这一脉的后代,将同时拥有皇室高贵的血脉和富可敌国的惊人财富。
这种集血统、财富与潜在政治影响力于一身的“超级外戚”或“财雄势大的宗室”,对于后世那些能力、威望或许不及自己的继承者们来说,会不会是一个更难处理、更容易引发内部动荡的麻烦?
这个念头在赵凌脑中一闪而过,但他并未说出来。
他只是在心底轻轻一叹。
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为这个帝国打下尽可能好的基础,设定相对合理的框架。
至于三五百年后,这个封建王朝内部必然累积的矛盾是否会爆发,旧有的秩序是否会被新的力量推翻重建,那已非他所能虑及,也本是历史循环的常态。
一个王朝,能有三五百年的气运,已属不易。眼前的挑战,是稳步推行取士新政,平衡各方,让大秦在自己手中走向强盛。
至于后人……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要是大秦被推翻了,那也怪不得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