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加重了“重任”二字的读音。
赵凌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明了自已思虑不周之处,但他没有插话,只是沉默地等待着陈平更深入的分析。
陈平继续道:“半年一期,时间太过仓促!”
“陛下请想,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哪一个不是耗费数百年时光,历经数代人的苦心经营、积累人脉、培养子弟,方有今日之权势地位?”
“而陛下却要让一群或许出身寒微,少不更事的学子,仅凭半年的学习,在一场考试中脱颖而出,便立刻登上许多人奋斗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位?”
“此举,将置那些世家于何地?是否会引来其强烈的反弹与抵触,暂且不论。”
他话锋一转,直指核心问题:“仅凭一场考试,真能甄别出治国安邦之才吗?”
“半年时间,实在太短,根本无从考察一人之心性、品德、耐力与忠诚!”
“学子们为了陛下的厚赏,是否会只专注于钻研考试技巧,变得‘精于应试’而‘疏于实务’?”
“他们或许能熟记农书水利条文,但当真具备处理一方政务、协调复杂关系的实际能力吗?臣对此深表质疑。”
陈平的目光中充满了忧虑:“再者,身份地位若骤然提升至云端,这些年轻人能否把持得住本心?”
“他们是否会因此飘飘然而忘乎所以,变得骄横自大,目中无人?骤得高位,若无相应的阅历心性相匹配,非但其人自身可能迷失,更可能贻误政务,酿成祸患。”
“此非培养人才,恐是拔苗助长,亦是为朝廷埋下隐患。”
赵凌听得连连点头,陈平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将他那看似激励人心,实则漏洞百出的临时决策剖析得淋漓尽致。
他之前只看到了打破门阀垄断的迫切性和激励学子的必要性,却完全忽略了政策落地的实际操作性,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以及对学子自身成长的负面影响。
陈平稍作停顿,伸出了第三根手指,提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极为关键的问题:
“其三,陛下此番承诺,独独在农家学舍宣布,这又算什么呢?”
“无疑是厚此薄彼之举!这让尚学宫内其他诸子百家——法家、墨家、儒家、兵家等等,该如何作想?”
“莫非在陛下心中,唯有农家重要,其他学派便无足轻重了吗?”
他语重心长地道:“陛下,若您真的如此执行,且不说其他学派学子会感到不公与失落,即便这些农家学子有幸踏入朝堂,他们也必将因为陛下的‘特殊恩宠’而成为众矢之的,遭受来自其他学派背景官员的排挤与妒忌。”
“届时只怕是举步维艰,非但不能如陛下所愿发挥作用,反而可能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朝堂并不是得陛下恩宠便能肆意妄为的地方。”
陈平总结道:“臣深知陛下欲重用农家、夯实国本之心情,亦明陛下打破门阀之决心。然,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口含天宪,一言一行皆为天下法。”
“任何一项决策,无论大小,都可能如同蝴蝶振翅,影响帝国未来的走向与稳定,故万万不可草率做出。”
陈平说到这里躬身行礼道:“还望陛下今后,凡遇此类关乎国策之大事,务必与诸位大臣集思广益,商议周全之后,再行决断!此乃老成谋国之道,亦是人主之明。”
赵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躁动与之前的想当然一并排出。
陈平这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可谓字字珠玑,句句在理。
他之前做出的那个决策,表面上看来是为了选拔人才,似乎并无弊端,但经陈平一点拨,才发觉若真的实行起来,恐怕处处都是问题,甚至会引发一系列难以预料的负面后果。
他不得不再次警醒自己,纵然拥有超越这个时代两千年的见识与阅历,但在具体政务的处理,对人性的洞察以及政治权衡的微妙之处,他并不比这个时代顶尖的天骄们更聪明。
他所倚仗的,不过是那份“先知”的优势,能更快地提出一些突破时代局限的想法罢了。
然而,将这些想法转化为切实可行、利国利民的良政,则需要依靠像陈平这样的臣子,需要集体的智慧来弥补他个人思虑的不足。
“陈校长今日所言,句句金玉良言,令朕茅塞顿开,受益匪浅。”赵凌态度诚恳,脸上不见丝毫被臣子指摘后的不悦,“是朕思虑不周,过于孟浪了。朕定当谨记教诲,改之。”
他略一思忖,便做出了决定:“此事既已提出,便需妥善解决。明日早朝,朕会将此事提出,与众卿共同商议,力求制定出一个更为稳妥的选才之策。届时,还请陈校长务必上朝,将今日与朕所言,详陈于众臣之前,以供参详。”
陈平见赵凌如此从谏如流,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真心接纳并立刻采取补救措施,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与感慨。
他郑重应道:“陛下有召,臣自当觐见,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能辅佐一位既胸怀雄才大略,锐意进取,又能虚心纳谏,闻过则改的君主,对于臣子而言,是何其幸运!
对于整个大秦帝国而言,又是何尝不是国之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