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腊月二十九的夜,风是带着刀子来的。西直门城楼外的砖石冻得像铁块,王有才站在垛口边,山纹甲的铁叶被风抽得“咔咔”直响,甲片缝隙里钻进去的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下淌,他却像没察觉,红披风在身后翻卷得厉害,边角扫过冰冷的城砖,留下几道虚浮的影子。
腰间的手枪沉甸甸的,铁柄被体温焐得稍暖,却抵不过夜风的侵袭,时不时透出点凉意,像根细针,扎得人不敢走神。他极目远眺,眼前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往远处铺陈开去,连天边最后一点星光都被吞了,只剩十多里外那片清军大营,几点篝火明明灭灭,看着像荒坟里的鬼火,透着股子说不出的诡谲。
左手边,刘公公缩着脖子,棉袍外面罩着件不算厚实的甲,手一个劲往袖筒里缩。这位平日里在宫里还算体面的公公,此刻脸都冻得发青,鬓角的汗珠子刚冒出来就结了层白霜,偏他还得硬撑着,挺直腰杆往王有才身边凑了凑。右手边的石德柱倒稳,一身亲兵队的短打,手按在腰间的枪上,眼神直勾勾盯着城外,明面上是副队长的官身,眼底却藏着情报官的锐利,连风里一丝异样的动静都不肯放过。
身后的虎子他们七八个亲兵,个个跟桩子似的戳着,腰间的手枪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没人说话,只有风卷过城楼的呼啸,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气声,呼出来的白气刚飘起就被风吹散。
王有才忽然转过头,瞅着刘公公咧嘴一笑,声音被风刮得有些散:“兄弟,这阵仗,紧张不?”
刘公公脸上的肉僵了僵,努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嗓子有点发紧:“有……有大哥在,咱不紧张。”
“嘿,不紧张?”王有才伸手,用戴着手套的指头点了点刘公公的额头,“这汗珠子,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还说不紧张?”他顿了顿,笑声沉了沉,“不过也是,干这么大的事,要是说心里一点不打鼓,那才是假的。”
刘公公被说中了心事,脸更红了,尴尬地嘿嘿两声,袖筒里的手攥得更紧:“大哥说笑了……只是这事实在太大,弄不好……弄不好就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实在由不得人不慌。”
王有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甲片相撞发出“当”的一声:“这才对嘛。想当年我刚当流寇那会儿,头回上战场砍人,腿肚子转筋转得跟陀螺似的,手里的刀差点没攥住,真怕下一秒就尿了裤子。”
这话糙,却带着股子实在劲儿。刘公公听着,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紧绷的肩膀松快了些,连带着石德柱嘴角都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头一回慌,第二回颤,到第三回,就该轮着对面慌了。”王有才的声音裹在风里,透着股狠劲,“这世道,干成大事的,哪个不是从慌里趟过来的?习惯就好了。”
说罢,他转回头,重新望向城外。夜色更沉了,那十多里外的篝火依旧有气无力地跳着,可王有才知道,那底下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把磨亮的刀。清军的人,定然就在不远处猫着,像一群饿狼,只等着他这边点起信号,就会扑上来。
正想着,身后的城里传来“咚——咚——”两声梆子响,慢悠悠的,带着点昏昏欲睡的调子,紧接着是打更人的吆喝:“子时到咯——小心火烛——”
声音飘到城楼上,风一吹就散了,却像个信号。虎子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嗓子有点发哑:“将军,时辰到了。”
王有才点点头,目光没离开城外的黑暗:“传令下去,把堵门的沙袋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