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开启,午后阳光如同金色瀑布般倾泻而入。
罗恩眯起眼睛,适应着从幽暗殿堂到明亮室外的光线转换。
伊芙紧跟在他身后,左手本能地攥紧了衣角。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幅景象。
广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从大殿门前的石阶,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街道拐角。
成百上千的身影如同朝圣者般静立,没有喧哗和骚动,甚至连窃窃私语都不曾出现。
这份沉默,比任何欢呼都更加震撼。
罗恩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见过许多场面——在深渊观测站的学术报告会上,同行们会礼貌地鼓掌;
在金环考核的终点,审核官会公式化地颁发徽章;
在妮蒂尔的欢迎仪式上,观测站的巫师们会出于职责而列队......
然而眼前这些人,他们既非官方安排,更无职责所系。
他们只是来了,站在这里,用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表达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导师……”伊芙的声音在颤抖:“这些人……”
“他们在等我。”罗恩轻声说:“准确地说,是在等一个结果。”
人群最前排,站着一群穿着朴素学徒长袍的年轻人。
他们的袍子上满是魔药实验留下的斑驳痕迹。
紫色的是“星辰草”汁液,褐色的是“赤焰藤”残留,还有些说不清颜色的污渍混杂其间,如同抽象画般涂抹在布料上。
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学徒,眼眶红肿得厉害。
她的手里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笔记本,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叙事魔药学实践手册”。
当罗恩的目光扫过时,她猛地深深鞠躬,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要把腰折断。
“拉尔夫副教授……”她的声音哽咽着:“谢谢您。”
简单的两个词,却承载着千钧之重。
罗恩知道她在感谢什么。
那些因为“纯净配方”而降低的魔药成本,原本遥不可及的晋升机会,在深夜实验室里突然被点亮的希望......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
这个动作整齐得近乎诡异,仿佛他们提前排练过无数次。
实际上,这只是一种本能。
当真正值得尊敬的人物出现时,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让路。
通道两侧,罗恩看到了更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有两鬓斑白的老巫师,他们佝偻的背脊在岁月中被压弯,可此刻却努力挺直。
其中一位老者的眼角沁出泪水,嘴唇翕动着似乎在默念某个名字——尤特尔。
有中年的探索者,他们的法袍上佩戴着各种勋章和徽记,那些金属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可这些象征荣誉的装饰此刻显得暗淡无光,因其主人正以学生的姿态低头行礼。
还有更年轻的最新一代,他们是听着“黄金一代”传说长大的孩子。
罗恩、克洛依、奥斯卡、伊芙......这些名字在过去二十年里被反复传颂。
伊芙紧跟在导师身后,目睹着这一切。
她的胸口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骄傲、感动、还有些隐藏的忧虑。
骄傲于自己的导师能够获得如此认可;
感动于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们愿意用最真诚的方式表达感激;
却也隐约担忧这种“民意”的洪流一旦形成,其力量之庞大、方向之不可控,连导师本人都无法完全驾驭......
“在想什么?”罗恩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在想......”伊芙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这种支持,究竟是福是祸。”
“两者皆是。”罗恩的回答简洁却深刻:
“民意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今天他们因为‘叙事魔药学’而支持我,明天若我犯了错,同样的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倒戈。”
“那导师您......”
“所以不能犯错。”罗恩的语气冷静得可怕:
“至少,不能犯那种会让他们失望的错。”
这句话中蕴含的压力,让伊芙沉默了。
站在聚光灯下的人,承受的重量远超旁人想象。
每一个决定、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会被无数双眼睛审视、解读、评判......
那并非荣耀,倒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枷锁。
两人终于穿过了人群,来到广场边缘上了飞行器。
………………
飞行器在真理庭办事处的门前停下。
大门上方悬挂着真理天平徽记——可此刻这个徽记看起来有些滑稽,因为天平的一端明显歪斜了。
显然,“砸天平”事件的后续影响还在持续发酵。
罗恩推门而入。
办事大厅空荡荡的,接待柜台后面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只有一尊“服务魔像”静静站立。
这尊魔像的外形设计得中规中矩:
人形躯体、金属材质、胸口镶嵌着代表“在线”的蓝色水晶核心。
当罗恩和伊芙走近时,魔像头部机械地转动九十度:
“欢迎来到真理庭第七办事处,请问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领取封存物品。”罗恩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
“戒律长老艾尔文已经批准了申请。”
魔像接过文件,那对透镜眼睛开始快速扫描纸面上的每一个字符。
扫描持续了整整三十秒,魔像抬起头:
“申请材料已确认,但根据《物品管理条例》第四百一十七条,领取封存物品需要完成以下流程:
第一,填写《封存物品领取申请表》(α-117表格);
第二,填写《高危物品责任声明书》(β-223表格);
第三,填写《虚骸遗产继承确认书》(γ-009表格);
第四,等待档案部门审核,预计时间为三至五个工作日;
第五,审核通过后,需要由两名月曜级或以上的见证人签字;
第六,前往地下库房,在安全员监督下开启封存仓位......”
魔像一口气列出了十二个步骤,每一个都精确到标点符号,如同某种精密编程的结果。
伊芙的脸色逐渐铁青。
她深知这些“合规流程”的背后意味着什么——拖延、刁难、最后的恶心。
即便荒诞之王已经表态,即便戒律长老已经妥协,可那庞大的官僚机器依然在尽其所能地制造障碍。
这算不上是对抗权威,顶多只能算是报复性执行。
可就在伊芙准备发作时,罗恩抬起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请问,如果我现在就要取走物品,会发生什么?”
魔像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运算这个问题的答案:
“违反流程将导致申请作废,您需要重新提交......”
话音未落。
“啪。”
一声脆响。
不是巨大的爆炸,甚至算不上明显的声音,只是某种突然“断裂”的轻响。
魔像僵住了。
它的眼睛里蓝色光芒开始疯狂闪烁,如同电路短路般忽明忽暗。
然后,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从它的发声器官中传出。
“哎呀呀~~流程太复杂了呢~~”
“那么,让我们把‘合规’变得简单一点吧!”
话音刚落,办事大厅内的一切都疯了。
柜台上整齐摆放的文件夹突然自己弹起,如同被看不见的手翻开。
羽毛笔从笔筒中跳出来,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文件上疾书。
那速度快得离谱,笔尖与纸张摩擦产生的“沙沙”声连成一片,如同暴雨敲打屋顶。
不到三秒,《封存物品领取申请表》填写完毕。
紧接着是《高危物品责任声明书》,羽毛笔化作残影,在表格的每一个空白处精准落笔。
那些需要“申请人签字”的地方,出现了罗恩和伊芙的签名。
然后是印章。
办事柜台后方的抽屉自动滑开,里面整齐码放的各种官印如同得到号令般弹起。
它们在空中排成一列,按照顺序依次落在文件上。
“咚、咚、咚”,每一下都留下鲜红的印记。
速度之快,如同机关枪扫射。
墙上挂着的那些代表不同部门的“通行灯”,原本大多显示为红色(拒绝)或黄色(忙碌)。
可此刻,它们齐刷刷地变成了绿色。
“档案部门——审核通过!”
“安全部门——无异议!”
“监管部门——批准放行!”
“仓储部门——准备就绪!”
一道道机械合成的声音从墙上的通讯水晶中传出,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首荒诞的“合唱”。
办事大厅深处,那扇通往地下库房的金属门发出了低沉的“轰隆”声。
门锁依次解除——先是物理锁栓,然后是魔力封印,最后是权限验证。
每一道程序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事先排练过无数次的舞蹈。
金属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了通往地下的石阶。
石阶两旁的魔晶灯依次点亮,如同在为贵宾铺设光之地毯。
紧接着,一个更加滑稽的画面出现了:
地下库房深处传来了“咔嗒、咔嗒”的机械行走声。
一个方形的金属箱子,居然长出了两条由构装体临时拼接而成的机械腿。
它摇摇晃晃地从地下走上来,每一步都踩得歪歪扭扭,如同刚学会走路的幼儿。
那蹒跚的步态,莫名透出一种蠢萌的气质。
当它走到伊芙面前时,机械腿突然收起,整个箱子“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就像一只等待主人抚摸的小狗。
整个办事大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服务魔像的程序显然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它的眼睛疯狂闪烁,发声器官发出一连串电流杂音:
“检测到...流程异常...正在重新校验...错误...错误...
无法识别当前状态...警告...系统逻辑矛盾...正在请求上级指示...”
可无论它如何请求,都不会有任何回应。
因为此刻整个办事处的其他工作人员,躲在各个隔间里处理文件的小吏们全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他们目睹了刚才那场“效率狂欢”,目睹了所有正常流程在十几秒内被“合规”地完成。
那种极致的荒诞感,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每一个试图用“程序”来刁难他人的官僚脸上。
一位年长的档案管理员颤抖着手,指着那个已经“坐下”的静滞箱,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
“这...这...这是...伟大者的意志...”
没有人敢接话。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刚才出手的是谁。
伊芙蹲下身,双手轻轻抚摸着那个静滞箱。
箱体表面的符文在她的触碰下变得更加明亮,如同在回应主人的呼唤。
“我们走吧,导师。”
两人转身离开办事大厅。
身后,服务魔像依然在自言自语般重复着错误代码;
档案管理员们依然呆立原地,如同被施了石化术;
那些绿色的通行灯依然在欢快地闪烁,像是在庆祝某个节日的到来......
飞行器重新启动,向着翡翠小楼的方向滑翔而去。
包厢内,伊芙紧紧抱着静滞箱,目光望向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
罗恩则闭目养神,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导师。”伊芙突然开口:“您说,先祖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
“因为祂讨厌‘僵化’。”罗恩睁开眼睛:
“如今官僚体系已经僵化到了可笑的地步,用‘流程’来掩盖无能,用‘合规’来推卸责任。
这种现象,正是‘荒诞’的绝佳素材。”
“所以祂出手,并非为了帮我们,而是......”
“为了嘲弄那个祂早已厌倦的体系。”罗恩补充道:
“我们只是恰好站在了正确的位置,成为了祂‘表演’的道具。”
伊芙若有所悟地点头。
在这个由伟大者统治的世界里,普通巫师的意志固然重要。
可最终决定大势走向的,往往是那些高位存在之间的博弈。
他们这些“棋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夹缝中寻找生存与成长的空间。
飞行器开始缓缓下降。
那栋三层高的建筑依然保持着二十年前的样子:
藤蔓缠绕的外墙、二楼露台上盛开的蔷薇、屋顶上慵懒晒太阳的猫头鹰雕像......
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止了流动。
飞行器停在小楼门前,黯日级巫师迪亚兹已经等候多时。
“罗恩副教授。”迪亚兹行了个标准的巫师礼:
“欢迎回到翡翠小楼,伊芙这些年经常提起您,今日能够见到,实在是老朽的荣幸。”
“我也很高兴能认识您,迪亚兹先生。”罗恩同样回礼:“多谢您这些年对伊芙的护卫。”
简短的寒暄后,迪亚兹非常识趣地后退几步:
“那么,我就不打扰师徒重聚了。如有需要,请随时唤我。”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侧门中,将整个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
推开小楼的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罗恩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