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谬赞了……方才……方才用了些膳食,恐有气味,怠慢了公子,故而……故而沐浴更衣,耽搁了些时辰,还望公子勿怪。”
她言语间,将自己精心打扮的原因归结于怕唐突了“论诗”的雅事。
周桐从善如流,再次夸奖:
“孔小姐太过自谦了,如此郑重,足见诚意。”
他顺势切入正题,“孔姑娘前次寄来的诗词,周某已然拜读。比起之前,已是颇有进益,遣词造句愈发娴熟了。”
孔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立刻又变得急切起来:
“那些……那些都是信笔涂鸦,粗陋得很,让公子见笑了。喜自知才疏学浅,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恳请公子不吝指点。”
她期盼地看着周桐,仿佛他是唯一的明灯。
周桐心中暗叹,知道不能再绕圈子了。
他笑了笑,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
“孔小姐不必过于紧张,此处也就你我二人。”
他稍稍压低了些声音,目光温和却直接地看向孔喜,“周某冒昧,想问姑娘一句……姑娘对周某,可是存了几分……超越诗文切磋之外的情谊?”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孔喜瞬间僵住,脸颊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又猛地涌上,变得通红。她慌乱地低下头,手足无措,下意识想去拿桌上的茶壶倒水掩饰窘迫,却因为手抖得厉害,茶壶差点从手中滑落!
周桐早就料到可能会有此一幕,眼疾手快,几乎是同时探身,稳稳地扶住了茶壶。
他眨了眨眼,对着惊魂未定的孔喜,顺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小声,目光还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门外。
孔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暗示弄得心跳如鼓,紧张地也看了一眼门外,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更是烧得厉害。
她咬着唇,挣扎了半晌,最终还是微不可察地、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随即,她又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慌乱和急切,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但是……但是我知道的!公子你……你已有婚约……我……我……”
她想说自己并无他念,可那份心思已被点破,又如何能够全然否认?
周桐见她承认,心中反而一定。
他坐回原位,笑容依旧温和,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既然如此,周某也真心将孔姑娘引为知己,有些话,便不得不坦诚相告了。”
他收敛了些许笑容,正色道,“姑娘应当知晓,周某出身并非名门望族,不过边城一微末小吏,偶得虚名,实属侥幸。而姑娘乃宰相千金,金枝玉叶,你我门第之别,犹如云泥。”
他顿了顿,观察着孔喜的神色,见她眼神黯淡下去,才继续道:
“此其一。其二,周某此番来长阳,所谓‘学习’,实则不过一年之期。期满之后,我必当携眷返回桃城,届时山高水长,恐难再见。而姑娘你的身份、前程,注定是在这长阳城中,自有锦绣良缘相候。此乃现实,无法逾越。”
他看着孔喜紧紧攥住衣角的手,声音放得更柔,却字字清晰:
“即便……即便退一万步,你我当真两情相悦,姑娘可曾想过,令尊孔相会如何作想?
他对我确有几分看重,但这份看重,可能容忍我携走他的掌上明珠,远离京城,前途未卜?
而那些时刻盯着孔府的世家清流,又会如何议论孔相?
议论姑娘你?一步行差踏错,牵累的便是整个门楣清誉。”
孔喜默默地听着,攥着衣角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
她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少女情怀,总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被周桐如此清晰、甚至有些残酷地一一剖明,那点幻想如同泡沫般,一个个碎裂。
周桐见她神情沮丧,心中也有些不忍,语气转为安抚,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豁达:
“故而,周某私以为,你我之间,最难得的便是这份以诗文会友的知己之情。
并非只有男女之情才能灵犀相通,知己之间,亦可意会神传,此间乐趣,远胜于世间许多庸常的纠缠牵绊。
能得姑娘这样一位才情斐然的知己,于诗文之道上相互砥砺,于红尘俗世外保有这一方清净天地,于周某而言,已是莫大的幸事。
又何必执着于那注定坎坷、且会伤及彼此与身边人的俗世情缘呢?”
他这番话,描绘了一种超脱男女之情的高雅境界,将拒绝包装成了一种对更珍贵情谊的追求和维护。
孔喜怔怔地听着,眼中的失落和挣扎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有释然,有遗憾,有感动,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明白,周桐说的是对的,也是为她好。
他并非无情,而是用他的方式,在保护她,也保护他自己和他在意的人。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甚至比哭还要让人心疼,但终究是笑了。
她轻声说道:“周公子……所言,字字珠玑,是喜……一时迷障了。能……能与公子结为诗文知己,已是喜之幸事。方才……是喜失态了。”
周桐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也松了口气,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
他举起面前那杯尚未冲泡的茶杯,以茶代酒,微笑道:
“孔姑娘能如此想,周某欣慰之至。愿此后,你我仍能以诗文书画为媒,共赏这人间风月,不论其他。”
孔喜也举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低下头,掩去眼底最后一丝水光,轻声道:
“嗯……共赏风月,不论其他。”
这一刻,花厅内茶香未起,却已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宁静,与一丝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