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苏子欲身体终于好转,已经是月余后的事。虽仍比常人畏寒畏风,但已能正常起居。
几乎是能走动的第二天,他就披着厚重的狐裘大氅,在柳叶担忧又不赞同的眼神中,出街去考察了。
出了王府,他先是坐马车在城中主干道走了一圈。
车厢里虽置了暖炉,但那无孔不入的寒气依旧顺着缝隙钻进来,呵气成霜。他拢了拢狐裘,掀开车帘一角,仔细观察着这座边疆重镇。
这座城,名唤“定安城”,寓意安定祥和。但映入苏子欲眼帘的,却与这名字相去甚远。
主干道两旁的铺子大多门庭冷落,幌子破旧,在干冷的寒风中无力地飘摇。
仅有的几个开门营业的,多是粮铺和布庄,门口也少见顾客,伙计揣着手,缩着脖子靠在门边,眼神空洞地望着街面。
货物更是稀少,米粟看起来粗糙泛黄,布匹颜色晦暗,质地粗硬。
街上行人不多,个个步履匆匆,仿佛多在室外停留一刻,魂魄都要被冻僵。他们大多面容粗糙黝黑,是常年风沙与苦寒刻下的印记。
无论男女老少,身上穿的几乎都是臃肿而破旧的棉袄或皮袄,补丁叠着补丁,许多人的袖口、膝窝处露出灰败的棉絮。
更让苏子欲心头一紧的,是他们的眼神。
那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无望。
一个蹲在墙角售卖柴火的老汉,双手布满冻疮,眼神浑浊地望着身前寥寥几捆柴,对偶尔路过的行人连吆喝的力气都似乎没有。
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单薄旧衣,脸颊冻得通红发紫,围在一处尚未完全熄灭的灶灰余烬旁,伸出乌黑的小手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孩童应有的灵动与好奇,只有对寒冷的恐惧和对温饱的本能渴望。
偶有马车经过,扬起的不是尘土,而是细碎的冰晶雪沫。路旁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像一把把倒悬的利剑。
“去旁边的巷子看看。”苏子欲轻声吩咐车夫。
马车拐进一条更为狭窄的街道,这里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低矮的土坯房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许多窗户用破布或干草堵塞着。污水倒在路边,冻结成肮脏的冰滩。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煤灰、牲口粪便和某种腐朽气息的沉闷味道。
几个妇人正围着一口井打水,水桶拉上来时,井绳上已挂了一层薄冰。
她们的手同样红肿裂开,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交谈,沉默地分担着沉重的水桶,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看到苏子欲这辆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华丽马车,她们也只是麻木地抬眼瞥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继续自己日复一日的劳作,仿佛任何外来的事物都与她们无关,也无法引起她们心中丝毫波澜。
那种死寂的、认命般的沉默,比凛冽的寒风更让人感到刺骨。
苏子欲放下了车帘,靠在车厢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车厢内的暖意此刻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他来之前,知道边疆苦,却不知苦到这般地步。这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更是精神生机的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