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国事繁忙,兼以对郭攸之、陈祗这两名内朝外放地方官的信任,丞相次日便启程西归长安。
姜维则在前一夜便持丞相手令,协调临晋驿马,往冯翊、扶风各县负责收买鸡鸭家禽事。
在丞相亲自视察临晋蝗情并发出教令后,整个左冯翊的官僚体系极其高效地动员了起来。
教令一级级下达,从左冯翊郭攸之到临晋令陈祗,再到各农庄典农官与庄内耆老,无人懈怠。
因为在度过上个严冬之后,农庄这种百姓聚居、层级简单、直接对接朝廷典农官的新兴组织,已经证明了它的抗风险能力。
去岁冬月,关中寒凶风饕,积雪盈尺,一如往年,若在过往时候,这等酷寒对于刚经历了关中大战,家无余粮、屋无完瓦,甚至连壮丁都尽死于战事里的贫苦黎庶而言,不啻于又一道鬼门关。
但就是这么一个严冬,就是这般困窘的关中,卖儿鬻女、冻毙屋内道旁,乃至饥民相食的人间惨剧,临晋几个农庄竟无一例发生,令得整个冯翊乃至长安都瞠目结舌。
秋收后,按照『什二』税法将税粮上缴朝廷后,农庄百姓剩余的粮食并未完全分到各户,而是由朝廷的典农官与庄内公推的耆老协商,预留出一小部分作为『庄仓』储备。
这『庄仓』的储粮,用途明确。
一是用于应对未来青黄不接时的粮种借贷。
二是作为庄内公共劳动的酬劳,譬如参与兴修庄内水利、整饬庄内道路的庄户,便能吃上一顿『庄食』。
最重要的,便是作为头年越冬的应急储备。
当大雪封山,庄户难以外出觅食,借贷更无门路时,庄仓便发挥了作用。
由于组织扁平化,百姓聚居化,自蜀中带着一身抱负北来的年轻典农官们,对庄内百姓几乎知根知底,他们根据庄内各户实际情况,定量从庄仓发放些微救济粮。
虽不能让人饱食,但一碗稀粥,几块混了豆渣的饼子,便足以吊住性命,让原本可能倒毙于寒冬的鳏寡孤独活下来。
那位上报蝗灾事的刘老汉亲眼所见。
邻里一个因关中战事失去所有男丁劳力的寡妇,带着三个幼子,去年严冬本该熬不过去。
然而靠着庄里发放的救济粮与庄内邻里偶尔接济的粮米柴火,一家四口竟都熬到了开春。
非止如此。
贫苦百姓之家,往往不只缺粮,还缺御寒、煮饭的柴火,修补房屋的木料,甚至是一床半床可堪御寒的破旧被褥。
农庄再次发挥了集体的力量。
入冬前,官府便组织各庄青壮集体到临晋以北八十余里外的梁山砍伐柴火。
由于彼时北面梁山山贼肆虐,百姓不敢上山砍柴,陈祗直接联合魏昌安排了八百戍卒上山威慑山贼,砍来的柴火,庄内按户分配,确保每家都有基本取暖之物。
对于房屋破败难以御寒的人家,庄内还组织青壮劳力帮忙修补,材料由庄内各家凑集。
谁家缺衣少被,只要情况属实,庄内耆老出面,稍富裕些的庄户也往往愿意在集体氛围下施以援手,至少借出一两件用不上的旧衣御寒是可以做到的。
农庄救济制度并非纯粹的施舍。
冬日农闲,庄内并非无事可做。
在陈祗、郭攸之的规划下,各农庄利用冬闲无事的时节,组织庄户进行公共建设。
或是疏浚农庄附近的沟渠,为来年春灌做准备。
或是修缮连接各庄、通往官道的道路。
又或是集中庄户,学习相府颁下的新式农具的使用及积肥之法、代田轮作之法。
参与公共劳动的庄户,便能吃上一顿『庄食』。
这便是以工代赈。
既养活了百姓,又避免了庄户坐吃山空,保持了劳动习惯,还能使农庄本身的水利、交通等基础设施得到一定的改善,为来年农事打下更好基础,形成良性循环。
那些参与劳动的庄户,不仅靠劳动挣到了一口冬粮,也因自身对农庄未来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对农庄更具了一份归属感。
倘若没有官府主持,倘若仍然依附于宗族、豪强,倘若仍然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那么所有的这些便都无从谈起。
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身处乱世的零散自耕农,甚至连盛世时候的奴仆、乞丐都不比上,而农庄将无数脆弱的个体,凝聚成了一个具有一定抗风险能力的共同体。
这片属于炎黄子孙的土地,自古以来流传的神话,便是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后裔射日、神农尝百草…种种神话里的英雄,其驱动力从来不是个人私欲,而是一份对天下苍生刻入骨髓的责任与义务,所以这片土地永远不乏有理想有抱负之人。
当绝大多数人蝇营狗苟,为了权财私欲去钻营的时候,这群人中的大多数也会用同样的蝇营狗苟把自己保护起来。
可一旦有人挺身而出作为表率,成为女娲、大禹、后裔的时候,他们便会自发地融入其中,一起将这一份责任担起,乐在其中,引以为豪。
在这个道德逐渐沦丧的时代,刘备这个枭雄,以局限于时代又超越了时代的仁义站了出来;诸葛这个千古一相,以无可挑剔的公心与私德站了出来;最后还有刘禅这个穿越者,以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站了出来。
于是大汉这杆屹立四百年倒而复起的大旗下,再次聚起越来越多『天下为公』的仁人志士。
胸怀理想报负的小陈县令、各庄典农官,在与庄内百姓经过数次真诚合作后,终于让底层黎庶看到了这批汉官是真在为他们谋条活路,于是同舟共济、共克时艰的气氛,在农庄内迅速滋生、壮大。
也因此,当蝗祸可能爆发的消息传来,庄户们的心态与往年遭遇天灾人祸时有了本质不同。
他们不再听天由命。
他们相信,能剿灭山贼,能带领他们度过寒冬的大汉官府与农庄,同样能够再次带领他们度过难关。
这份源于自身切实受益而产生的信任与凝聚力,正是官府能迅速动员起所有力量,整个左冯翊能高效运转全力扑蝗的深层原因。
——活下去。
这便是农庄这个与『无为而治』截然相反的新型事物,给予这群贫苦百姓的最朴素的东西。
而今,这群百姓携手保卫的,便是这三个字。
临晋城外,大河以西。
一片荒地,人声鼎沸。
数百庄户,男男女女,乃至老弱病残,俱在陈祗与典农官的组织下按丞相教令全力扑蝗。
蝗蝝聚集的荒地方向,数条深一二尺、长一二里的壕沟,已被庄户们挖掘出来。
数百庄户或手拉手并排行走,或用长竿挑起布幔、草席、渔网,如同围猎一般,将一片特定区域的蝗蝝向壕沟驱赶。
陈祗一身粗布短衣,挽着袖子,亲自在场中指挥。
陈祗心腹,豪侠出身的贼曹杜解则带着一帮精悍的游侠与县兵,手持工具,哪里需要便扑向哪里。
上报蝗事的农庄耆老刘老汉,则带着几个半大小子,提着竹篮子,收集被扑杀的蝗蝝。
“都捡干净了!”
“这东西能换粮食!”
“也能吃!不能浪费!”
他一边捡,一边对着几个半大孩子絮叨着。
“想想二十多年前那场蝗灾,再看现在……有丞相跟小陈县令带着咱治蝗,是咱的福气!”
一个半信半疑的后生拿起一只发绿的蝗蝝,犹豫问:“刘老汉,这玩意儿能吃?”
刘老汉瞪他一眼:
“嘿!丞相都吃!还能有假?带回去让你娘烧开水烫熟,和点麸皮烙饼,香着呢!”
不远处,临时搭起了棚子。
该农庄的典农官提笔忙碌,庄户们将装满蝗蝝的木桶、布袋抬过来过秤登记。
“张根家,三斗七升!”
“赵标家,五斗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