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当下就明白,郑婉婉受制于人。
她耐心的看着面前虚弱的女子,只见她嚅嗫不得语,只低着头,有些心生不忍。
郑良策见女儿这般失仪,只觉面上无光,当即沉下脸来:晚姐儿既来了,见了为父与贵客,怎的连礼数都忘了?
话音未落,郑婉婉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老嬷嬷枯瘦的手指立刻加重力道,指节泛白,牢牢钳制住她的小臂。
喜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当即起身温言道:郑老爷言重了。令嫒面色不佳,想来是身子不适,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她说话间已自然地走到郑婉婉身侧,借着动作,恰好隔开了郑良策与郑婉婉。
赵公子仁厚。郑良策强笑着拱手,目光却如刀子般刮过郑婉婉苍白的面容。
老嬷嬷见喜宝靠近,只得稍稍松了力道,以免被察觉,她替郑婉婉开口:“贵客见谅,我们家小姐身子不好,有些认生。”
喜宝柔柔笑着,她看也没看那老嬷嬷,只对着郑婉婉说话:“前些日子还跟姐姐在花园见过,今日可怎么就算做生人了?”
这话要是个成年男子对着女郎说出来,便有些没皮没脸,像个登徒子,但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里说出来,便有几分俏皮亲近。
她眉眼温柔无害,气质又坦荡,眼神干干净净的全是关切。
郑婉婉在郑良策面前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几分。
郑良策仍不依不饶:晚儿,还不快给赵公子见礼!赵公子可是特意为你这病耽搁了正事。
不知道是不是喜宝的错觉,她觉得郑良策他刻意在字上咬了重音。
喜宝愕然,不是已经说了不必了吗?怎么还要来这一出?
饶是她近些年来稳重了,也有些受不了郑良策这样的做派。喜宝心底泛起一丝厌烦。
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才会不管女儿的身体,净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行礼就这样重要么?行礼到底能干什么,叫他这样执着。
鬼佬上辈子是磕头虫的吧,只知道磕头行礼。郑婉婉看上去都要昏死过去了,他也丝毫不过问,行他爸了个大肘子的。
来这里这么多天了,她哪有什么正事,打马看花也算是正事?比起人命,这算什么正事?
喜宝心中有些火气,越看郑良策是越看不下去。
他当初逃跑的时候把郑婉婉与郑夫人带上,喜宝认为是有几分情谊的,没想到看来并不是如此。
赵公子安...郑婉婉勉强施礼,身形摇摇欲坠。
姐姐快快请起。喜宝顺势扶住她,边说边自然地向前两步,顺势把那个老婆子挤了一边去,在下略通医术,可否容我先为姐姐诊脉?
李修适时轻咳一声:郑老爷,在下正好有几处盐务上的疑问,想向您请教。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郑良策本想拒绝,但思及李修的身份,只得应下。
临行前他不舍地瞥了眼喜宝,又给嬷嬷递了个眼色:好生照看小姐。
老奴明白。嬷嬷躬身应道,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待二人脚步声远去,喜宝取出一方素白丝帕覆在郑婉婉腕上,三指轻搭脉门。
她凝神屏息,指尖沉稳有力,俨然一副医家做派。
原本对喜宝有所怀疑的嬷嬷,疑虑也打消了几分。
少年都会医术了,那掌管长生轩也倒是有几分可信,毕竟长生轩的制品大多数还是与医药相关。
他做的很熟练,表情专注,看上去很有几分本事,还好他们编的是癔症,查不出来。
大小姐这几天已经被调教好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自己知道。
癔症啊,真是个好病,老嬷嬷眼中闪过讽刺,似乎想看面前的少年能诊出个什么花样。
喜宝则没想什么其他的,她暗暗叹了口气,郑婉婉的身子确实有够破败的。
脉象浮数,肝气郁结,这是心火旺盛,心之不足则神伤,神之不足则悲。
看郑婉婉这样晦暗憔悴的样子,想必平日里也是忧思过剩,心气血虚。
她又问及郑婉婉的饮食作息,事无巨细,就连便溺也有问及。
老嬷嬷每天事多,哪有空顾忌家里一个不受宠小姐的便溺,被喜宝问的冷汗连连,最后还是郑婉婉红着脸自己小声答了出来。
喜宝微妙的看了老嬷嬷一眼,温声道:郑小姐性情宽和,倒是难得。
她话不重,其中带来的压迫感却让老嬷嬷脊背一僵。
这话听着是夸赞郑婉婉,可配上当下情形,分明是在暗指她这个下人没守好自己的本分,连自家小姐的身子都一问三不知。
喜宝没再说什么,只是那种怪异感越来越强烈,这二人,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或许这个老嬷嬷身上,也有东西可挖。
倒不是喜宝瞧不起下人。
相反,在赵家只要是本本分分,靠自己的力气心思挣钱吃饭的,喜宝都尊重。
像春草那帮丫鬟,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出去被当做个官家小姐也丝毫不过分。
虽说喜宝接收了未来的知识,也晓得未来人人平等,但随着她的阅历的增多才明白,这世道何曾有过真正的平等?
所谓的公平,不过是上位者编织的罗网。谁是规则的制定者,谁就有资格说“平等”。
公平首先是不公们虚构的。
她无意颠覆家奴制度,毕竟人心比律法更难驯服。
若强行改变根基而忽视积累实力,无异于舍本逐末。
故而她想要往实业方面使劲。
若是人人都能像个人一样活着,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有病能治病,有难能解难,那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世代家奴了。
老嬷嬷干笑着找补:老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多亏小姐自己记得清楚......
正经主子还没答话,倒叫个奴才抢了先。
嬷嬷说的是。喜宝含笑打断,“可有笔墨?在下写几个方子给郑姐姐调理一番。”
因为郑老爷附庸风雅,兴致起来,经常性的随地大小写,所以郑家总是在各处备着纸笔,眼下就有现成的笔墨,老嬷嬷赶紧拿了来与喜宝用。
”这方子里有一味朱砂,须得问清小姐月信可还准时,才好决定用量。她抬眼看向郑婉婉,语气恳切,不知姐姐最近一次是......
郑婉婉苍白的脸颊顿时飞红,老嬷嬷也僵在原地。
这等闺阁私密之事,岂是外男能当面询问的?可偏偏喜宝一副医者仁心的坦荡模样,倒叫人说不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