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抵达此地,不知不觉就安静了下来,似乎唯恐出声打扰了安宁。而他们看到这里,又止不住地想起来时路,许多河东老人们,确实升起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还是刘羡最先祭拜,和在马超墓上不同,他并没有在武侯墓上进行任何祈祷,因为他知道这个魂灵已经倾尽所有,无所保留了,故而他只是默默地告诉道:“丞相,请您知晓,汉室还没有亡,我会继承您的遗志,继续奋斗下去。”
随后他让出位置,以诸葛京为首的所有老人们,开始一一向墓碑拜礼。
看着这些老人祭祀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时间漫长,过程很无聊也很麻烦的缘故,长子刘朗仰着头问他道:
“大人,我们为什么要祭祀逝者呢?”
能问出这个不尊重生死的问题,明刘朗还很年轻。但刘羡却并不生气,而是一度感到很恍惚,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老师陈寿的时候,也问过类似的问题,而老师的答案,也让刘羡受益终身。只是刘羡不打算用老师的话语来回答,他决定得更浅显一些。
刘羡拍拍儿子的头,道:“人迟早是要死的,而祭祀便是一种荣誉的认可。”
“认可?”
“是的,认可。”刘羡笑道:“有的人因为血缘而得享香火,有的人因为善举而得享香火,有的人因为事业而得享香火。而能够得到祭祀越多的人,就明世人认为他越伟大。”
“反之,如果一个人死了,他的墓前冷冷清清,就明他是一个傻瓜。不管他生前如何,他生前做下的那些事业,使得他死后无一人认可,那他与常人有什么区别?与猪犬又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一种侮辱。”
“我们祭祀魂灵,就是要做这样一种区别,告诉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与别人不一样,他们不是碌碌无为的傻瓜,他们是真正的伟人。”
刘朗闻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道:“大人这么来,逝者的评价,是由活人决定的咯?”
“是这样。”刘羡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定军山,徐徐道:“不止是他们的评价,还有他们的事业,他们的梦想。”
兴复汉室,恢复大汉四百年的盛世与荣光,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并不是从刘羡开始的。
从一百年前开始,人们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或许这个人是幽州涿郡的一个偏远宗室,或许这个人是河东解县的一个游侠,或许这个人是徐州仓皇出逃的一个无知孩童,或许是天水群山中前途光明的年轻士人,或许也只是目不识丁的一个农民。
他们都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有的人背井离乡,有的人身首异处,有的人家破人亡,有的人尸骨无存。继而因为这些人的死亡,这个梦一度被人认为结束了,他们有很多人,也被认为是愚蠢无比的傻瓜。而刘羡想做的,其实无非就是让世人知道,这个梦还没有结束,那些逝去的人们也不是傻瓜,他们将会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仅此而已。
刘朗闻言,有些似懂非懂,毕竟这里面还有很多看似简单,实则深涩的东西:逝者既然已经死亡,为何需要活人的评价?活人又为何要影响死后的世界呢?他还不了解传奇与永恒的意思,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于是刘朗到底安静了下来,重新获得了耐心。
祭祀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傍晚,到了晚上,众人便在定军山下大摆宴席,刘羡与河东的老人们畅谈古今。
诸葛京对刘羡:“我们这群人都已经老了,已经帮不上主公什么忙,但如今回到了这里。就是哪怕明日死了,也算死在了故土,死而无憾了。”
薛懿等人都齐声附和,四十年前亡国之时,他们被强制迁离巴蜀,经汉中进入关中,再抵达河东。走过的道路,其实比今年的路途还要漫长。在那时,任谁都会认为,此生都将成为一名异乡之鬼。可谁能想到呢?就在今天,他们又回到了汉中,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当然,兴奋过去,他们又想到了那些回不来的人,那些死在异乡的老友,那些死在亡国之日的烈士。许多人又不禁悲从中来,泣下沾襟。
有人:“能活到今天,上苍保佑。”
也有人端着酒杯,对远处的武侯墓道:“真正要祝贺的,还得是昭烈皇帝,诸葛丞相,还有姜维大将军,赵广将军,傅佥将军、北地王他们,请您们都看看,大汉,后继有人了!”
言语间,他们开始唱起蜀汉大臣秦宓的《远游篇》来,其文如下:
“远游何所见?所见貌难纪。岩穴非我邻,林麓无知己。
虎则豹之兄,鹰则鹞之弟。困兽走环冈,飞鸟警巢起。
猛气何咆厉,阴风起千里。远游长太息,太息远游子。”
那是秦宓出使东吴时怀念家乡所做,而今一众游子返回故国,如何不能触景生情呢?哪怕他们大多垂垂老矣,嗓音变得沙哑迟钝,哪怕家乡已经不再有认识他们的人,也不妨碍他们仍然是远游的游子。
听着这歌声,刘羡也想起自己的老师们,他举起酒杯,往地上洒了一杯,又洒了一杯,想起老师的遗嘱,他不禁低声笑了,自己辜负了一位老师的嘱托,但没有辜负另外一位。但他知道,两位老师都会为自己欣慰的。因为他已经是一块厚重而坚硬的巨石,稳如泰山,即使承担着这么多人的愿望,他也能安之若素了。
当年他们留下来的一点点火星,如今已经顺利地传承下来,成为一把照亮前途的火炬了。接下来,刘羡要搜集更多的薪柴,继续持久而炽热地燃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