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娜娜抬起了头，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就好像自己和阎冰是相识已久的好姐妹一样，为阎冰据理力争。
可沐晴的回答却很平淡，如同在陈述春去秋来、月升日落这般天经地义的事一样。
“嗯，是这么回事，所以榛叶也有给我们所有人道歉，然后我们还开了检讨会，总结了所有人在那场演出上犯的错误。”
“你看，既然所有人都在犯错，那也就没必要互相道歉了吧？要不然会没完没了的！”
“而且啊，当时我们就已经把彼此当成姐妹了，也就是家人。”
“除非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过错，否则的话，没人会抓着家人一时犯的错不放，你说是吧？”
“可是妍姐，这样真的好吗？你们后来也是职业乐队了，如果在重大的舞台上有人犯了过错，你们还会选择原谅她吗？”
“会！不光是我，我相信Leged的所有人都会给出跟我相同的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妍姐你能如此肯定？这可是关乎到乐队未来发展甚至是存亡的问题啊！”
“不不不，娜娜，这根本就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你要知道一件事，普通人一生的容错率要比想象中的高得多。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根本上升不到生死存亡的高度。”
“怎…怎么会？Leged难道是那么随意的乐队吗？”
“……”
娜娜难以相信，更无法理解，她不明白沐晴为何能对“错误”抱有如此之大的宽容。
这份困惑甚至动摇了她的心。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怀疑，Leged所铸就的传奇，是否只是命运偶然掷出的一场侥幸。
在她看来，自己所坚持的想法，是绝不可退让的原则与底线。
而沐晴似乎也看透了娜娜翻腾的思绪。
她站起身来，拿起了之前丢在沙发上的车钥匙，然后便朝娜娜招了招手。
“孩子，我带你去个地方，到那儿你就明白了……”
…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着，车内的二人谁也没有说话，沐晴专心的开着车子，而娜娜只是呆呆的望着窗外的景色。
她不知道沐晴这大晚上的要带自己去哪里，一点思绪都没有。
而且看这意思，终点似乎在比较偏僻的地方。
虽然娜娜的方向感不是很好，但她现在还是清楚，沐晴正开着车朝远离市中心的地方驶去。
在过了大概半小时之后，娜娜突然发现，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周围的街道上都是来去匆匆的行人，只是他们的脸色都显得很沉重。
然后，于前方不远处，娜娜发现了一幢以白色为主色调的高大建筑。以主楼为中心，周边散落着大小不一的楼群。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院区，合并为一个整体。
虽然壮观，但却给人一种无以言喻的压迫感。
直到沐晴将车停到了那片院区内，娜娜才知道，自己感到的那股压迫感从何而来。
她注意到，主楼的正上方，“璃华市肿瘤医院”这几个大字正冒着让人不安的红光，显得格外刺眼……
“到了，下车。”
“哦……”
娜娜虽不明白沐晴为何带自己来这里，可她却清楚的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任何可能与“快乐”或“欢喜”相关的事，都显得遥远而奢侈。
她安静的跟在沐晴身后，脚步放得很轻，连呼吸都不自觉收束，仿佛稍大一点的动静都会惊扰这里某种看不见的秩序。
因为自己的母亲在医院工作，娜娜对消毒水的气味与苍白的走廊并不陌生。可当她随着沐晴踏进这所医院大厅的刹那，一股难以言述的沉重感还是猛的压上了她的肩头。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入水底般的滞重，让每一次吸气都变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艰难。
深夜的肿瘤医院大厅亮着惨白的灯光，像一口白色的棺椁，盛满了无处可去的叹息。大厅两边的座椅上歪斜着看病的人们——有人抱着装CT片的袋子蜷缩着，有人盯着叫号屏幕眼神涣散，还有个老太太不停的捻着褪色的佛珠，嘴唇无声的翕动。
空气里浮着某种甜腥的气味，吊瓶架时不时发出细碎的金属颤抖声，像在为谁的命运轻轻计数；角落里突然爆发出凄惨的抽泣，又很快被人群的嘈杂所吞没。
哪怕是现在这个时间点，窗口前的队伍也排成长龙，缓慢的蠕动着。一个戴绒线帽的年轻女人把化验单折了又折，边缘已经卷起毛边；她身后穿工装的男人正用手机计算器反复加减数字，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眉间的沟壑。所有面孔都被头顶的日光灯漂成同一种灰白色，仿佛痛苦在这里具有了统一的釉质。
看着这些，娜娜发自内心的感觉不舒服。她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可又不知道沐晴带自己来这里的用意。
少女强打着精神，忍受着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压抑感，跟着沐晴穿过大厅。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她们来到了乘坐直梯的地方。
电梯前的保安抬起手拦下了她们，然后沐晴从容的亮出手机屏幕，伸到了对方面前。接着她侧身贴近保安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之后，保安便放行了。
见娜娜还愣在原地，沐晴便伸手招呼她过来。
在电梯里，这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娜娜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开始向沐晴提问。
“妍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马上就到了。”
“……”
见沐晴这么说，娜娜便不再追问。
电梯在22楼停稳，门无声的滑开。沐晴领着娜娜走出电梯，经过护士站时，正在整理病历的值班护士抬起头，目光触到沐晴的瞬间便自然的欠了欠身，嘴角浮现出一种近乎安心的浅笑，像是见到了熟悉的、会带来慰藉的访客。沐晴也微微颔首回应，但脚步未停。
看到这幅光景，娜娜愣了一下。
看来妍姐是这里的常客……
可是……
疑问在心头盘旋，娜娜只得紧跟沐晴的步伐。
走廊很长，两侧的房门大多虚掩着。娜娜注意到，许多房间内白被单下的人影都很单薄。输液架立在他们的床边，一旁是默默陪伴的家属。
偶尔能听到持续的低咳，而最令娜娜不寒而栗的，则是病房中传出的连绵不绝的悲鸣，听起来痛不欲生……
所幸沐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而是快步走过了那里。
娜娜觉得，自己如果听久了那样的哀嚎，自己可能会疯掉。
最后，二人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沐晴停了下来，示意娜娜去看看病房内的场景。
少女照做，她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透过房门上的小窗，她发现屋内有一对男女。
这对男女很年轻，娜娜觉得他们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男生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剥着橘子皮，他拿起一瓣橘子，伸到了坐在床上的女生嘴边。
负责照顾的是男生，生病的是女生。
就算没穿病号服，娜娜自觉也能分辨出生病的是女生……
她虽然笑嘻嘻的，可是脸色却很差，看起来灰蒙蒙的，像是刚被太阳晒干的柏油路面。
可就算如此，她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也遮挡不住她美丽的本质。
女生跟男生有说有笑，那秀美的脸庞不禁让娜娜想起了一个她无比熟悉的人。
“皖乐乐……”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名字的一瞬间，娜娜像是受了电击一样，浑身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接着，她赶忙退回到沐晴身边，不安的将手背到了身后。
“妍姐…他们…怎么了？”娜娜指着面前的病房问道。
“男孩19，女孩20，女孩得了肝癌，只剩几个月可活……”
“怎么会这样！他们…他们还这么年轻……”
“世事无常，这操蛋的世道就是这样……”
“可妍姐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事的？”
“我赚的一部分钱，都通过个人渠道捐给了这所医院，所以…这里有些病人的病情，我是知道的……”
“……！”
于一瞬间睁大了眼，娜娜感叹于沐晴的无私奉献精神，但在冷静下来之后，娜娜也理解了沐晴这样做的初衷。
只是少女没有把这件事说到底，她知道如果继续讲下去的话，会揭开自己老师心中那道最深的伤疤。
接着，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沐晴突然开了口。
“娜娜，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乐队里哪怕有人犯下天大的过错，我们也会选择原谅……你眼前的，就是我想告诉你的答案。”
“小冰的事你也知道，她最后是因为癌症走的……在璃华体育场开完联合音乐会之后，转天早晨她就不行了……”
“其实我们几个都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我们无论多么渴望，也留不住她……”
“可是…等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们根本接受不了……”
“那时候…大家都问我…说小冰不在了…咱们这个乐队是不是…是不是就散了……”
“我知道小冰那家伙…在天上看着我们的时候…绝对不希望我们…就这样颓废下去…可我还是…我们还是…没办法像她期望的那样…继续无忧无虑的活下去……”
“也正因为如此…我也好…榛叶…阿禹还有凛音也好…大家一定都会选择原谅吧……”
“因为人都没了啊！人都没了……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名扬天下！那些曾经争来吵去的东西，还算个屁啊！”
沐晴陡然拔高的声线让娜娜肩头一颤。她下意识转过脸去，却在目光触及对方的刹那彻底僵住了。
那个总是看起来很坚强的女人，此刻正用手背死死抵住颤抖的嘴唇。眼泪毫无预兆的滚过她苍白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成不断坠落的弧光。她整个人倚着墙壁向下滑了半寸，仿佛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肩膀在压抑的抽泣中起伏。
而娜娜也终于在此时此刻，明白了自己老师的用心良苦。
“如果时间能倒流…如果能选…我宁愿Leged从来没红过…宁愿我们一辈子就窝在我租的那个房子里…写没人听的歌…吵最无聊的架…只要她还在…只要大家…都还在……”
“看看你面前的这对小情侣…娜娜…天公有时就是那么不作美…她偏偏要拆散这对鸳鸯…让她们阴阳两隔…而意外又总是来的这么突然…它总是会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娜娜…作为过来人…我还是希望你能明白……”
“你一路拼命追逐的…那些闪闪发亮的宝物…或许就在你转身就能够得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