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晓,青丘之主,从来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的少主之位,不是因为你爹爹是君上,而是因为你本在年轻一代中,血脉资质修为都为翘楚的认可。”
缱绻长老站起身,目光如炬:“遇事不决,怯懦自保,你让为师如何不失望?你让底下那些看着你的弟子们,日后如何信服你这个少主?”
这一连串的质问,犹如重锤,将绯月心中那点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微弱安慰砸得稀碎。
“知错?” 缱绻看着她,眼神复杂,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严厉,“光知错有何用?你要将今日之耻,铭刻在心。若不能于此事中淬炼心志,你这地狐血脉,你这少主之位……终将成为镜花水月,徒惹人笑。”
她挥了挥手,语气疲惫中带着决绝:“下去吧。好好想想为师今日的话。何时真想明白了,何时再来见我。”
绯月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师父的小院,只觉得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阳光依旧明媚,万卷峰依旧喧嚣,但她却好似置身于寒冬荒野,孤立无援。
父亲的宽容与师父的失望,如同冰火两重天,让她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与自我怀疑之中。
未来的路,究竟该如何走?
就在她一路沉思,即将踏出万卷峰山门那宏伟的石牌坊时,一个略带好奇和雀跃的声音在她侧前方响起:“喂,这位师姐,请问缱绻长老的居所是在这峰上吗?”
绯月下意识地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有几分眼熟,却似乎哪里不一样了的清秀脸庞。
少女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梳着简单的双丫髻,眉眼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动。
绯月瞳孔骤然扩大,她终于认出眼前少女,正是几日前在万妖城街头对她五体投地,匍匐乞收的小杂狐九九。
其实先前九九在云端跟着谢籍他们痛揍仙兵仙将时,她也瞧见,但当时局面紧张混乱,她并未认出,在汤泉宫寻小炤时她更是慌得六神无主,时间又紧,仍是没有认出。
几日不见,这九九身上的气息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虽然衣着依旧朴素,但周身隐隐流淌着一股精纯而古老的狐族灵力,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本源的,与她地狐之气隐隐共鸣,却又似乎更加深邃悠远的气息。
“你……”绯月强压心中激荡,惊疑开口,“你是那个……小杂狐胡九九?”
九九眨了眨眼睛,立刻认出绯月。
“哎哟喂,我当是谁,原来是青丘的少主,绯月仙子啊。” 九九双手抱胸,下巴微扬,语气里充满了戏谑,“对啊对啊,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我这个小杂狐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九九此刻心态和当日已是云壤之别。
当她真是小杂狐时,极敏感别人呼她小杂狐,而眼下地狐之姿,却是毫不在意。
绯月不理会九九的奚落,强烈的好奇心教她想要一探究竟。“几日不见……你,你是怎生变作地狐的?”
九九把头仰得老高,“呵呵呵……命好而已。”
“啧啧,看来跟着洪大哥就是不一样哈。有些人拼爹拼血脉拼了十几年,还不如别人运气好,跟对了人,山鸡也能变凤凰呢。”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绯月最痛的地方,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得了心月狐的传承,一个不小心就成地狐了。”
绯月的心猛地一抽。心月狐一直只是一个传说,没料得竟然是真的。
这还没完,九九不是君子,自然不会讲什么含而不露,点到为止。
随着她灵力流转,竟有八条凝实而灵动的狐尾虚影,若隐若现——这却是她故意亮给绯月瞧的。
八尾,地狐之姿的极限!
这怎么可能?绯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自幼被检测出地狐血脉,被视为青丘未来的希望,受尽尊崇,资源倾斜,刻苦修炼至今,也不过才凝聚出六尾。
而这九九,几天前还只是血脉斑驳毫不起眼的小杂狐,一步登天,直达八尾地狐之境。
九九看着她这副模样,似乎更加得意了,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却清晰地传入绯月耳中:“怎么样,绯月少主?现在我也是地狐,还是八尾哦。现在咱们俩,谁更像杂狐一点?”
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以及难以抑制的酸涩与嫉妒情绪,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挤压绯月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辛苦修炼,小心翼翼维持的一切骄傲,在对方这一步登天的际遇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绯月猛地后退一步,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发黑,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失态。
旋即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万卷峰的山门。身后,似乎还传来九九毫不掩饰刺耳的笑声。
她漫无目的地在青丘的山峦间飞行,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一片僻静的山谷。
山谷幽深,林木葱郁,与外界的喧嚣和内卷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沉静而哀伤的气息。此处是青丘狐族的墓地,安息着历代先辈的遗骨与魂灵。
谷口处,一间简陋的石屋。
屋外,一位毛发灰白,身形佝偻的老狐,正背对着入口,用一把破旧的扫帚,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清扫着本已十分干净的石阶。他对绯月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是守墓的老狐,又聋又哑,在青丘待了不知多少年月,平日里几乎不与任何狐族交流,只是日复一日地守着这片寂静的墓地。
绯月每年清明来祭扫娘亲坟墓,知晓他听不见也说不出,因此在他面前,她无须伪装。
她没有打扰老狐,径直穿过谷口,沿着一条被落叶覆盖的小径,向着山谷深处走去。
小径两旁,是一座座或古朴或简陋的墓碑,记录着狐族悠长岁月中的兴衰荣辱。
最终,她在山谷最深处,一处被几株苍劲古松环绕的墓穴前停下了脚步。墓碑以温润的白玉雕成,上面没有过多的铭文,只简洁刻着几个大字——胡氏阿沅之墓。
这是她从未谋面母亲的安息之地。父亲很少提及母亲,她只知晓母亲在她出生时难产离世。
“娘亲……” 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声音哽咽,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碑前的青苔。
“女儿……女儿好没用……女儿让爹爹失望了,让师父失望了,让整个青丘都失望了……”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倾诉,将昨日至今发生的一切,心中的煎熬和盘托出。
从面对雷部天兵时的恐惧无力,到在天道金雕威压下的动弹不得,从看到父亲浴血奋战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羞愧,到推出小刀那一刻的慌乱与事后无尽的悔恨……
她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自我怀疑。
接着,她说起了九九,语气变得愤懑和酸涩:“……还有那个九九。娘亲,你相信吗?几天前,她还只是一只血脉斑驳,在我面前匍匐乞怜的小杂狐。可就因为她跟对了人,得了心月狐的传承,一步登天,八尾,地狐极限的八尾!女儿我……我辛苦修炼十几年,至今才六尾啊。”
“凭什么……娘亲,凭什么她运气那么好?凭什么我生来是地狐,如此刻苦努力,却还是做得如此不堪?……爹爹让我不要跟别人比,可我……”
“我怎么能不比?现在全青丘都知晓,青丘少主是个临阵退缩的懦夫,而一只小杂狐却成了天之骄女,那个小刀殿下和她,让我这个少主成了笑话。”
谁也不知,那位一直佝偻着背,缓慢扫地的聋哑老狐,在她进入山谷后,那双原本浑浊呆滞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他依旧维持着扫地的动作,节奏没有丝毫改变,看起来与平常别无二致。
但若有人贴近或能发现,在他那看似干瘪的胸膛里,某种极其细微,直接感应天地气息波动的特殊法器,正将山谷深处那断断续续,充满绝望的倾诉,一字不差地记录并传递了出去。
老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真的什么都听不见。
只有那握着扫帚布满褶皱和老茧的爪子,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丝。
天庭的风平浪静,或许并非无所作为。
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棋子,早已落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