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
李泰连滚爬爬地挣扎起身,踉跄着躲到李翊和李平身后。
头埋得极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唯有何晏,仗着药力与家世。
仍有些不知死活,强撑着问道:
“李……李相爷……就算您……权倾朝野……”
“也……也不能……随便乱闯……别人的私宅吧?”
“这……这于礼不合……”
一旁的邓飏、丁谧等人听得魂飞魄散。
拼命向何晏使眼色,示意他闭嘴。
奈何何晏眼神涣散,根本看不真切。
李翊根本懒得理会何晏的质问。
他背着手,在弥漫着怪异气味的厅堂内缓缓踱了两步。
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的狼藉,最终停留在一小堆白色粉末和几个小巧的玉制鼻烟壶状器物上。
他指着那东西,问身旁的李平:
“此乃何物?”
李平显然对此有所耳闻,低声道:
“回父亲,此物……名为‘寒食散’,又称‘五石散’……”
“乃是……乃是京城不少公子王孙……”
“私下里……喜好之物。”
“五石散?”
李翊眉头紧紧锁起,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与了然。
他久闻此物服食后身体燥热,精神亢奋。
需寒食、冷浴以发散,故称寒食散。
实则乃是戕害身心、令人沉迷的毒物!
他冷哼一声,不再多看那些丑态毕露的权贵子弟一眼,对李泰道:
“逆子,随我回府!”
说罢,转身便欲离去。
临走前,他对李平吩咐道:
“将地上那些污秽之物,一并带走,不得遗留。”
何晏等人见李翊要带走五石散,误以为李相爷也对此物感兴趣。
竟不知死活地谄媚道:
“相……相爷若……若喜欢此物……”
“小人……小人这里还有上好的……”
“这便……这便让人给相爷多备一份……”
李翊闻言,猛地停下脚步。
缓缓转过身,那目光如同万年寒冰。
带着滔天的怒火与极致的鄙夷,狠狠地瞪了何晏等人一眼!
那目光仿佛利剑,刺得何晏等人遍体生寒。
瞬间哑口无言,僵在原地。
李翊不再多言,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平命侍卫收起地上的五石散,紧随父亲之后。
相府护卫亦如潮水般退去。
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何晏、邓飏、丁谧等一群失魂落魄、面面相觑的权贵子弟。
以及那尚未散尽的靡靡之音与奇异甜香,衬托着他们脸上的惊恐与茫然。
经此一事,他们知道。
京城的天,恐怕要变了。
而李泰,则如同待宰的羔羊,垂头丧气地跟在盛怒的父亲身后。
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
夜色如墨,寒意浸骨。
相府门前的石狮在微弱灯笼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肃穆狰狞。
当李翊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台阶之下,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李平。
以及衣衫略显凌乱、垂头丧气的李泰时。
早已得到消息、聚集在门前焦急等候的一众家眷。
心都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
袁莹、麋贞、甄宓、吕玲绮四位夫人。
以及李治、李安等子女,皆屏息静气。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翊并未看任何人,也没有丝毫停顿。
径直穿过人群,向府内走去。
那张平日里或温和或威严的脸上,此刻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没有任何表情,却比任何怒斥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吕玲绮看到爱子李泰那失魂落魄、不敢抬头的模样。
心中如同刀绞,张了张嘴,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敢吐出。
只是用哀求的目光看向袁莹等几位姐姐。
袁莹微微摇头,示意她此刻绝不可触怒夫君。
麋贞和甄宓也皆面露忧色,却同样沉默。
众人极有默契地,在李翊身影消失在门廊后,便悄无声息地各自散去。
仿佛从未在此聚集过一般。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对家主威严的绝对遵从。
也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无声恐惧。
唯有长女李仪,天生胆大,又素得父亲宠爱。
她悄悄落在最后,待众人散去。
才快走几步,凑到魂不守舍的四哥李泰身边。
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俏皮与幸灾乐祸:
“四哥~瞧父亲这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我看你呀,今晚可是要倒大霉咯!”
“怕不是要尝尝家法的滋味?”
李泰正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闻言浑身一激灵,差点跳起来。
他一把抓住李仪的衣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声音带着哭腔,哀求道:
“好妹妹!亲妹子!”
“你……你可得救救四哥啊!”
“父亲平日里最疼你了,你帮我说说情。”
“哪怕……哪怕能让为兄捡回半条命。”
“四哥……四哥这辈子都记着你这天大的恩情!”
“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李仪却挣脱了他的手,歪着头。
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四哥呀,不是妹妹不帮你。”
“父亲的脾气,你难道不知?”
“平日里和风细雨,一旦真动了怒,那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瞧他方才那神色,分明是怒到了极处,只是强压着未发作罢了。”
“我若此刻去替你求情,只怕非但无用,反而会火上浇油。”
“连我自个儿都得搭进去。”
“你啊,今晚怕是难逃一劫,自求多福吧!”
李泰听得心胆俱裂,哭丧着脸,忍不住抱怨道:
“我……我不过是与三五好友,小酌几杯,吟诗作对……”
“虽……虽有些放浪形骸,却也……却也罪不至此吧?”
“父亲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亲率甲士前来拿我?”
“这……这未免也太……”
“哎呀,我的傻四哥!”
李仪跺了跺脚,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
“你整日里就知道跟你那帮狐朋狗友厮混,两耳不闻窗外事!”
“你可知父亲近日为何频频微服出访?”
“他正在暗中调查京中权贵奢靡无度之风,已决心大力整顿。”
“以正朝纲,清吏治!”
“你倒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跟何晏那等声名狼藉之辈聚众饮宴。”
“还……还弄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虽未明指五石散,但眼神已说明一切。
“你这岂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生怕父亲找不到由头立威吗?!”
李泰这才恍然大悟,如遭雷击。
捶胸顿足,懊悔不迭:
“竟……竟有此事?!”
“你……你既知晓,为何不早些告知为兄?”
“若早知父亲有此意图,为兄便是憋死在家中,也绝不敢踏出府门半步啊!”
李仪双手一摊,无奈道:
“我怎知你对此等关乎家族安危、父亲政令的大事竟毫不知情?”
“我还以为兄长们早已心照不宣,谨言慎行了呢。”
“谁让你平日里从不关心父亲在朝中所为,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
李泰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悻悻道:
“我……我岂能与你相比?”
“你整日黏在父亲身后,形影不离,自然知晓甚多。”
“为兄……为兄总要有些自己的交际应酬……”
“是是是,你了不起,你清高!”
李仪白了他一眼,转身作势欲走。
“那你就自己去应付父亲的雷霆之怒吧,妹妹我祝你今晚好运。”
“但愿明日还能见到活蹦乱跳的四哥哩!”
“别!别别别!”
“好妹妹!亲妹妹!四哥知错了!”
“四哥嘴笨,不会说话!”
李泰慌忙再次拉住她,几乎要跪下来。
“千错万错,都是为兄的错!”
“你……你素来机灵,快给为兄想个法子。”
“只要能助我度过今晚此劫,往后……往后四哥什么都听你的!”
“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四哥也想法子给你摘下来!”
李仪见他确实吓得够呛,也不再拿乔。
眼珠一转,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密授机宜:
“法子嘛……倒也不是没有。”
“你进去之后,莫要等父亲开口问罪。”
“立刻便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记住,不是装模作样,是要真哭!”
“声泪俱下那种!”
“一边哭,一边狠狠自责。”
“说自己鬼迷心窍,不该与何晏那等小人往来,不该饮酒无度。”
“更不该沾染那些污秽之物,辜负了父亲的教诲与期望……”
“总之,要将姿态放到最低,悔恨要表现得无比真切!”
“父亲虽严,却并非铁石心肠。”
“见你如此,或可心软几分,从轻发落。”
李泰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连点头。
将妹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记住了!记住了!”
“声泪俱下,狠狠自责……我晓得了!”
两人来到正厅之外,李泰深吸一口气。
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冠,努力酝酿着情绪。
然后视死如归般地踏入了厅门。
厅内,李翊已然端坐在主位之上,手中捧着一盏清茶。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吕玲绮正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替他揉捏着肩膀。
眼神却不时担忧地瞟向门口。
她虽不敢明着为儿子求情,却也想以此方式稍稍缓和一下丈夫的怒气。
李泰牢记妹妹的嘱咐,一进门,根本不敢抬头看父亲。
便“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
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一边哭一边以头磕地,咚咚作响:
“父亲!父亲!孩儿知错了!”
“孩儿罪该万死啊!!”
他声音嘶哑,涕泪横流,显得悔恨无比。
“孩儿不该不听父亲教诲,不该与何晏那等趋炎附势、品行不端之徒往来!”
“不该受其蛊惑,饮酒作乐,放浪形骸!”
“更不该……更不该一时糊涂,沾染了那害人的五石散!”
“孩儿辜负了父亲的期望,玷污了李家的门风!”
“孩儿……孩儿愧对列祖列宗!”
“请父亲重重责罚孩儿吧!”
“便是打死孩儿,孩儿也绝无怨言。”
“只求父亲莫要气坏了身子啊!呜呜呜……”
他这番表演,可谓是声情并茂。
尤其是那磕头的力度,丝毫没有作假,额头上很快就见了红。
李翊依旧静静地喝着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仿佛脚下哭嚎的并非自己的儿子。
倒是在李泰刚进门时,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跟在后面、蹑手蹑脚溜进来的李仪。
李仪见父亲目光扫来,知道自己的小伎俩已被看穿,
也不害怕,反而冲着父亲俏皮地眨了眨眼。
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李翊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既像是无奈,又像是早已洞悉一切。
他并未点破,继续慢条斯理地品着那盏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茶。
时间在李泰声嘶力竭的哭嚎和咚咚的磕头声中一点点流逝。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泰已是头晕目眩。
额上鲜血混着泪水汗水,糊了满脸。
看起来狼狈不堪,哭声也渐渐变得微弱沙哑。
直到这时,李翊才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旁边的几案上。
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堂为之一静。
“既然人都到齐了。”
李翊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去,把大家都叫来吧。”
侍立一旁的仆役连忙领命而去。
不多时,
袁莹、麋贞、甄宓、吕玲绮,以及李治、李平、李安等子女,再次齐聚正厅。
众人看着跪在地上、额头血迹斑斑、几乎虚脱的李泰。
无不心生凛然,垂首肃立,不敢多发一言。
李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泰身上,淡淡道:
“还跪着作甚?”
“起来,坐下说话。”
李泰早已头昏脑涨,听得父亲吩咐,想挣扎起身。
却双腿发软,一个踉跄险些又栽倒在地。
一旁的李平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他。
将他搀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待李泰坐定,他几乎是瘫软在椅子上。
李翊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开始了他的家主讲话:
“今日召集尔等,是有要事相告,亦是警醒。”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家人的脸,
“近日,老夫察访京中,见诸多公卿权贵,生活奢靡无度。”
“竞相攀比,僭越礼制,耗费国资民脂,已然成风。”
“此风之炽,非仅败坏社会风气,更会拉大贫富悬殊。”
“使富者愈富,穷者愈怨。”
“长此以往,民怨积累,社会矛盾激化。”
“则国本动摇,绝非危言耸听!”
他详细阐述了奢靡之风的表现与危害。
从居所、车马、宴饮到声色犬马。
一一剖析,语气沉重。。
“‘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乃古之明训。”
“我李家,起于微末,随陛下披荆斩棘,方有今日。”
“深知创业之艰,守成之难。”
“绝不可效仿那些纨绔子弟,沉湎享乐,忘乎所以!”
他话锋一转,虽未直接点名,但目光再次扫过瘫软的李泰。
其意不言自明。
“明日始,老夫将正式着手,大力整顿京中此等奢靡歪风!”
“然,‘欲正人者先正己’。”
“我李家,身为朝廷柱石,百官表率。”
“必须率先垂范,严于律己!”
“凡我李氏子弟,需谨言慎行,勤俭持家。”
“远离浮华,一心为公!”
“若有违逆,休怪家法无情!”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李家人心上。
更是让李泰如坐针毡,恨不得再次跪地请罪。
随后,李翊命李平将那个从何府带回来的、装有五石散的小包裹取出,置于案上。
他指着那包白色粉末,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厌恶与警示。
“此物,名为‘五石散’,亦称‘寒食散’。”
“坊间流传,服之可强身健体,激发精神。”
“然,据医家所言,此物性烈燥热,实乃虎狼之药!”
“服食者,多为助其色欲,贪图一时之快感。”
“然其遗毒无穷,轻则损耗精元,形销骨立。”
“重则瘫痪在床,神智错乱,乃至暴毙而亡者,史不绝书!”
“尔等可知,如今京中,有多少膏粱子弟,沉迷此物,难以自拔?”
李泰急于戴罪立功,连忙挣扎着起身,躬身答道:
“回……回父亲,据……据孩儿所知。”
“京中……京中诸多权贵府邸的公子,如何晏、邓飏、丁谧之流。”
“皆……皆好此物,平日聚会,几不可缺……”
“仿若……仿若成了一种风尚……”
李翊闻言,重重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
“风尚?此乃亡国之兆!”
“清谈误国,名士服散。”
“看似风流,实则国力衰微之象!”
“此物百害而无一利,实乃戕害身心、祸乱家国之剧毒!”
“今日,老夫在此立下家规:——”
“凡我李氏门内,上至主人,下至仆役。”
“严禁沾染、服用、乃至私藏此五石散!”
“若有违者,无论何人,立即逐出家门,永不相认!”
“尔等,可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厅内众人,包括几位夫人,皆齐声应道,神色肃然。
李翊见目的已达,便挥了挥手,语气略显疲惫:
“好了,该说的都已说了。”
“今夜时候不早,尔等皆回去歇息吧。”
“牢记今日之言,好自为之。”
众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正欲依言退下。
一直沉默的甄宓却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问道:
“相爷……您此前不是言,要商议…陛下……”
“陛下万岁之后……”
她迟疑着,未将“后事”二字说出口。
但意思已明,“家族该如何应对之事吗?今夜……不谈了?”
李翊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缓缓摇头:
“今日已晚,且经此一事,大家心神不宁。”
“非是商议此等大事的良机,改日再议吧。”
“都回去,安歇。”
众人见家主心意已决,不再多言。
纷纷行礼后,默默退出了正厅。
吕玲绮担忧地看了一眼几乎虚脱的李泰。
在李平和李安的搀扶下,他也踉跄着离开了。
转眼间,偌大的正厅便只剩下李翊一人。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缓缓踱步至窗边,推开了紧闭的窗扉。
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吹动了案头的书页,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
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黑暗,看清帝国未来的命运。
他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
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如同连绵的山峦,起伏不平。
整顿奢靡之风,应对皇帝可能不久于人世的变局。
教育不成器的子弟,维系这偌大家族的航向……
千头万绪,重担在肩。
这个夜晚,对于李翊而言,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