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家长会,被班主任叫留,更晚了,抱歉。)
车子驶出海德公园旁那条喧嚣的主路,拐上一条更为幽静的双行道。
这条小路实在是讨喜。躲在公园北面,像是不愿被人打扰似的,静静卧着。
道旁两排珙桐,长得极高大,枝叶在半空里亲热地交织起来,便把六月的阳光筛得细碎,落在柏油路面上,成了晃晃的淡金色的光斑。
这时候,珙桐的花期已过,那两片乳白色的苞片早已不见,但叶子是肥绿的,厚墩墩的,看着就叫人觉得凉快。
路上没什么车,偶尔有跑步的人过去,脚步声也是闷闷的,吸进了这无边的清静里。
再往前,一栋三层带着阁楼的别墅,便在这条路的边上。
先瞧见的是一道矮矮的白色围墙,墙上立着黑色的铁栅栏,样子是极简练的,一根根,顶端削得尖利,透着些老派的、不容侵犯的规矩。
栅栏里头,密密地种着一排冬青,修剪得齐整,像一道厚厚的绿墙,执拗地挡住了外头一切好奇的目光,若有人经过,只能从铁栅栏的缝隙里,隐约瞥见里头一点点草地的绿意。
墙垛子上却热闹得很,每个垛口都悬着个铁艺的花篮,做工精细,篮里满满地盛着的是蓬蓬勃勃、开着正好的天竺葵。那颜色是杂的,有大红,有粉红,有雪白,一球一球,挤作一团,像是不知愁的孩童的脸,给这肃整的黑白基调,平添了许多的活气。
视线越过这花团锦簇的屏障,便能看见那幢屋子。典型的乔治亚样式,三层,显得方正、稳重,透着一股十八世纪留下来的、不慌不忙的底气。
墙角种着些紫藤,藤蔓还嫩,正试探着往墙上攀援,像孩子学写字,笔画还不很连贯。但可以想见,再过几年,藤叶爬满了,春天里垂下一串串紫花,那光景该是何等动人。
窗子都是规规矩矩的方格子,漆成白色,映着蓝汪汪的天。屋顶的烟囱静静地立着,似乎在等着冬天的第一缕烟。
最惹眼的,是挨着院墙的那一株英格兰山楂树。
这树,枝干生得舒展,有几根旁逸斜出的,竟大大方方地探出了白色的院墙,伸到小路上头来,在空中舒舒展展地撑着,似要与人分享阴凉。
六月中,花是早已开过了。但你若细看,还能在浓绿的叶间,寻到些蜷缩了的、失了水分的褐色花瓣,零星星地挂着。
树下的草地上,也铺着一层淡淡的粉,若不留意,几乎要以为是些光影。
可这残存的景象,偏偏比盛放时更耐寻味。让人不由得会想,不过半月前,这满树该是何等光景?
定是满满一树绯云,热热闹闹地撑着把红伞,连墙外的行人都要沾些喜气的。热闹是它的,如今只留下一片静寂的余韵,让路过的人自己去揣摩。
树底下是半边草地,绿得厚实,像一块厚厚的天鹅绒地毯,有几处颜色深些,许是露水积得久。另半边铺着青灰地坪,几丛不知名的草花在石板缝隙间探出紫色花穗。
阳光斜斜地照着,不很烈,暖洋洋的。
整条路,整座院子,;只有那些天竺葵,还精神抖擞地红着,粉着,白着,替这安静的宅子说着话。
这便是一切了。静静的路,静静的树,静静的院子,和一所静静的的老房子,都懒懒地浸在这光里。
李乐将车子听到门口瞧了眼。这栋三层别墅,还是大小姐名下的产业。属于大小姐自己也记不清是哪年的一次生日的礼物。
去年带着孩子来的时候,这边正在历经耗时三年的重新装修,住不得人。直到今年初装修好了 又跑了半年的味道,这才换了地方。
前两天李乐往这里送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的东西的时候,都是晚上,也看不出什么,这白天里来了一瞧,倒是觉得还挺是样子。
摸出遥控钥匙,“嘀”的一声轻响,黑色的铁艺大门应声向内滑开。
车子驶入院内,后面跟着的商务车和小型箱货则靠边停在门外,随行的人员开始有条不紊地往下搬运行李。
车刚停稳,李笙就像一只被关久了的小雀,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灵巧地蹦了下来,脚一沾地,便在草地上撒欢儿似的跑了起来,鹅黄色的连衣裙像一朵跳动的小火焰。
李椽还是沉稳,撅着屁股慢慢地挪到车门边往下出溜,先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脚试探了一下高度,然后才稳稳地跳到地上。扫视了一圈儿院子,就被那株山楂树吸引,踱了过去,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专注地打量着枝叶间透下的光影,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捏起了一片落在草叶上的花瓣。
李乐扶着森内特下了车,老头拄着手杖,扶着腰,深吸口气,眯眼打量着这栋宅子,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还算满意。
另一边,大小姐刚关上车门,就见李笙已经快跑到草坪另一头,正要往一丛灌木后钻,她赶紧唤道,“笙儿!慢点,别摔着!”几步上前要去抓住那个撒欢的小身影,却被李笙灵巧的一闪而过。
李乐动作更快,长腿一迈,胳膊一伸,精准地将那个欢脱的小身子拦腰捞起,夹在腋下。李笙非但不怕,反而觉得有趣,笑得更大声了,小手小脚在空中扑腾着,“阿爸!飞,飞~~~”
“飞个屁的飞,再飞撞树上了。”李乐笑着,一拍还在研究花瓣的李椽的小脑袋,“椽儿,走了,进屋看看。”
李椽这才收回仰望的目光,却不忘指着树根处一本正经地说,“阿爸,?(花)都掉了,好可惜。”
“咋滴,你还准备刨个坑埋起来?老爷们儿家家的,别那么多愁善感。”
“老娘们儿!”怀里的李笙忽然冒出一句。
李乐一愣,问道,“你听谁说的?”
“爷爷~~~”
“嘿~~~回头给曾老师告状去,以后不能说了,说了老奶奶打屁股。”
“老奶奶打,哈人!!”
一家人说笑着走进屋内。
门厅宽敞得很,浅橡木色的人字拼花地板徐徐展开,光洁得能照见窗影,踩上去却温润踏实。
墙是极淡的灰,仿佛伦敦清晨的天色。墙上挂着三两幅不是曾老师手笔倒像是猫姨的抽象水墨和宁姨的版画,不过是几笔靛蓝赭石的线条,在素净的布上洇开,倒像雨天玻璃窗上偶然滑落的水痕。
等穿过门厅,视野蓦地豁亮起来,原是客厅挑空直通二楼,穹顶垂下极简的纸灯,像浮着两片云。
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竟把后园那几株老橡树、一片绒绒的草坪,连带着伦敦稀缺的日光,都请进了屋里。
米白色的棉麻沙发软软地陷着,让人想起旧时茶馆里坐惯的藤椅,只是更蓬松些。旁边立着深胡桃木书架,架上的书疏落有致,偶尔点缀着素胚陶罐,罐口还留着陶匠指纹的涟漪。
最有趣的是那座大理石壁炉。典型的英式传统样式,雕刻着缠绕的茛苕叶,白石炉台擦得雪亮。炉台上方不挂油画风景,偏悬一面极薄的金属框圆镜,清清冷冷地映着整个客厅。
天光云影,木色书香,都在这一圈银边里晃晃悠悠的,倒比直愣愣地看更有滋味。空炉膛里盛满夏日的清风,镜中世界与现实世界静静对照着,一个收藏回忆,一个安放当下。
按照大小姐找来的那位设计师的说法,这屋子,不刻意作新旧之争。
老房子的骨骼还在,高挑的穹顶、宽厚的门楣、长窗的弧度,都留着上个时代的余韵。但现代生活的体贴,全藏在细节里,化解了老建筑的沉闷。
就像一位穿粗花呢西装的老派绅士,口袋里却揣着最新的电子书阅读器,不觉突兀,反见出妥帖的聪明。
森内特毫不客气地四处打量着,仿佛在巡视自己的新领地,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李乐,“李,你承诺的那间阳光充沛、温暖宜人的房间呢?可别告诉我需要我爬到阁楼上去。”
“瞧您说的,我能那么对待尊敬的教授么?”李乐把娃放下,领着老头穿过客厅,来到一楼主卧套房旁边的一间客房。
房间果然宽敞明亮,带着独立的卫浴。墙壁是柔和的浅杏色,一张挂着灰绿色帷幔的四柱床靠墙放着。
最令人满意的是那扇通向花园的落地窗,此刻正敞开着,微风拂动白色的纱帘,将满园绿意和夏日气息送了进来。老头走过去推开,外面是一个小巧的砖石平台,几步台阶下,便是后院花园了。
后园比前头更有些意思。倒不是说多么讲究,是那股子闲适的劲儿。
草是长得泼辣辣的,绿茵茵地铺开一片,像新浆洗的布。
当中立着一棵老橡树,怕是有些年纪了,枝叶蓊蓊郁郁的,撑开好大一片荫凉。
粗枝上悬下的一架白秋千,简单的两根绳,一块板。这会儿没什么人,风一来,它就自个儿慢吞吞地晃一下,又晃一下,仿佛不是风动,是它自个儿在打盹儿。
沿着边儿上,冬青给修剪得圆团团、胖墩墩,像一群老实孩子。挤不过它们的,是那些蔷薇,深红粉白的花,热热闹闹地攀在弧形的架子上。有几枝性子急的,早垂了下来,软软的,快要蹭着人的肩。
草窠里,还藏着些晚开的郁金香。花茎挺得直直的,酒杯样的花朵含着光,瓣儿上带着那么一点丝绒似的哑光,贵气得很。
细看时,才发觉花丛里蹲着几个陶做的小玩意儿,一只花斑猫弓着背,两只兔子竖着耳朵,都憨憨的,叫这园子忽然便有了几分天真。还有散落着几个陶瓷小鸟浴盆和一只锈迹斑斑的日晷。
日头懒拖拖地斜过来,光是淡金色的,把花影、树影都揉在一处。这时候若在秋千上坐一坐,大约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了。觉着这日子,慢得恰到好处。
老头满意地点点头,刚想称赞几句,却见李乐也跟了出来,指着花园一角开始规划。
“教授您看啊,”他指着草坪中央阳光最好的一块,“教授,您看啊,这块地儿,阳光好,土也肥,回头我在这儿开一小块,种点小白菜、小萝卜,那边架子上种黄瓜、豆橛子....不是,豆角,能吃一夏天!
“这边墙角种上辣椒西红柿....诶~~~,那边再搭个鸡窝,养几只芦花鸡,鸡蛋绝对绿色无污染无公害,您和孩子们吃着也放心....那冬青太占地方,可以划拉出两拢来,种些香菜什么的.....”
森内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李乐,用手杖虚点着他,“你想什么呢?”
“咋?”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海德公园北区,坎普顿希尔街。往前数一百年,萧伯纳在这而住过,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费边的灵魂没准儿还在附近飘荡,隔两条街,就是披头士列侬和小野洋子曾经的居所,还有后面,是E.M.福斯特的故居.....”
“这是有历史底蕴的地方,是受到保护的街区,不是你在乡下的大农场。在这里,你想砍棵树都得向市政厅申请,养只猫狗都要登记备案,你想种菜养鸡?等着罚单贴上门吧。”
李乐不服气地撇撇嘴,“嘿,我的地盘我还不能做主了?不是说,风能进,雨能进,老娘娘不能进么?”
“风能进雨能进,那说的是国王的权力界限,不是让你用来对抗社区公约和《城乡规划法》的,”森内特嗤笑一声,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戏谑的光。“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李,这房子,登记在谁的名下?是你的吗?嗯?”
那拖长的语调,暗示意味再明显不过。
李乐被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悻悻道:“得,您厉害,我说不过您这老伦敦正米字旗。”
转身回了屋,留下老头在花园里得意地晃着脑袋。
屋内,大小姐正指挥着保姆和随行人员将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归类放置,看到李乐进来,递给他一个“帮不上忙就别瞎几把添乱”的温柔眼神。
李乐摸了摸鼻子,很识趣地将又开始在宽敞客厅的地毯上连滚带爬的小豆丁“抓捕归案”。
“阿爸, 我要玩!”李笙在李乐怀里扭动着小身子抗议。
“玩,这就给你们找个好玩的老头。”李乐把丫头放下,一手牵一个,带到正从花园溜达回来的森内特面前,“教授,您不是要寓教于乐吗?机会来了。我去奥丁公寓拿点儿我们的东西,顺便把查尔斯三世接过来。您老帮我看会儿娃,胜任愉快吧?”
森内特赶忙搂住两个突然被塞过来的、软乎乎的小家伙,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哪还有刚才的刻薄相,连声道,“愉快,十分愉快!”
李笙仰头看着森内特,奶声奶气地问,“Grandpa?吃,蜂蜜了吗?维尼,喜欢的。”
森内特被这声含混的“Grandpa”叫得心花怒放,努力用最和蔼的语气回答,“哦,亲爱的,蜂蜜.....呃,这得问你爸,今天还没有,要不要玩秋千?”他说的是英语。
李笙眨巴着大眼睛,似乎在处理这段信息,然后冒出一句高丽语,“????, ??????”(爷爷,真的吗?)
森内特,“......”求助地看向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