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途,虽然是新生,自然也不会太顺利。
近一年的跋涉,风霜雨雪,瘴疠伤病,皆是敌人。
她们被囚禁太久,身心遭受的摧残太过深重,有不少女子,在获救的那一日,心里那口硬撑着的求生之气一散,便如灯尽油枯,安然阖目。
还有一些,体内早已埋下太多暗伤与病根,身体太过羸弱,没能扛过旅途的艰辛。
更有一些,是北地女儿,实在适应不了南方潮湿闷热的气候,一病不起。
近八千女子,最终安然抵达的,约是七千有余。
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白剑仙他们尽了全力,医药、饮食、安抚,无微不至。
但天道有恒,人命有归时,不是区区修行者能够阻止的。
不过,倒也不用太过悲伤。
那些中途离世的女孩们,离去时,脸上大多带着释然甚至浅浅的笑意。
因为与那些死于异族铁蹄下的姐妹相比,她们在生命的终点,不是作为被凌辱的“豚狗”,而是作为一个【人】。
一个有同伴送行,有尊严地魂归天地的【人】,离开了这个人间。
是以【人】的身份离开哦。
而在到达南方,与太祖帝汇合后,这些劫后余生的女子都被妥善安置在了安稳的后方。
如同被风吹散的种子,这些如乱世浮萍的可怜人终于找到了可以扎根的土壤。
在往后年岁里,她们中的一些嫁与了当地淳朴的百姓,一些则与军中那些同样历经生死的士卒组成家庭,生儿育女,慢慢融入了南方的烟火人间。
那位曾在危难中挺身而出的女掌柜十七,果然如她当初所说的那样,凭着坚韧与手腕,在江南一处繁华市镇,开起了一家不大却温馨的客栈,取名“归云”。
小雀,那个曾把离开姐妹的遗物带在身边的小哑女,始终陪伴在她左右。
她从怯懦的少女,渐渐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爽利姑娘,成了客栈的二掌柜。
后来,她还另开了一家陶艺小铺,专卖些小雀小狗小猫造型的陶器,用力一吹,就能发出呜呜的鸣叫声,深得孩童喜爱。
曾身陷娼门的秦吟,洗净铅华,将一腔无处安放的柔情,尽数倾注给那些无依无靠的孩童。
她收养了好几个孤儿,白日里推着一架小小的木车,穿街过巷贩卖时令果蔬,吆喝声清亮动人。
虽然穿着粗衣麻布,可在别人看来,这样的她,更美。
而闲暇时,秦吟便会去归云客栈坐坐,帮十七搭把手,替小雀招呼一下客人。
三个命运交织的女子,在太平岁月里,成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那位出嫁当日被异族屠杀满门的嫁衣女阿阮,终生未嫁,在玄冰剑仙的帮助下在江南的郊外找了个村子定居了下来,靠着双手将屋后的一片荒坡开辟成了一个小小的果园,种满了她那还没来得及拜堂的夫君生前最喜爱的果子。
虽然南北气候不一,果子是结不了了,但花倒是开得特别灿烂。
每到夏末,她便会细心采摘那些花蕊,一部分和着面粉制成糕点送给邻里乡亲,一部分则是被她仔细放在篮子里。
然后,
人们会看见她提着篮子,缓缓走向村外那座青山。
山上有两座紧挨着的坟茔。
一座是空的。
是她的父母家人的衣冠冢。
另一座,也是空的。
是她为自己早已逝去未曾来得及拜堂的夫君所立的衣冠冢。
她会在坟前坐下,将花蕊轻轻摆在墓前,如同与故人闲话家常般,低声诉说着这一年来的见闻。
她说,江南的酒很丰醇,便是女子也饮得,她尝过了,很甜。
她说,村里的孩子又来偷果子,被她笑着赶跑了,毕竟果子还没熟呢。
她说,天下太平了,真好…
没有沉溺于悲伤,而是用一种安静执着的方式,继续守护着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盟约。
阿阮不是他的未亡人,因为在她的心里,那场婚礼从未被中断,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岁月和记忆里,永恒地举行着。
她就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圆满了一生。
至于崔盈,她寻到了南迁的崔氏旁支。
家族中人起初仍想依循旧例,将她视作联姻以巩固势力的筹码。
然而,一则因她与太白剑仙之间那份特殊的情谊,二来或许是太白剑仙有意为那位素未谋面却命运相系之人行个方便,暗中发了话,故此家族终究未敢过分相逼。
她最终嫁与了自己择定的一位家世寻常却性情相投的寒门学子,夫妻和睦,儿孙绕膝,一辈子平安喜乐,相夫教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太白路过好几次,看到了她从青丝到白发,也听到了她问‘阿祀未来过得好吗’。”
“直至离世。”
狐狸的声音轻柔,将这几段沉浮的人生细细铺陈开来。
澹明静静听着,直到她话音落下。
他久久没有作声,只是仰起头,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这样啊…”他低声喃喃,嘴角缓缓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真好。”
阿姐、十七掌柜、小雀、秦吟、阿阮…
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