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李燧,身形精悍如百炼钢条,每一寸肌肉都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却又在此时保持着岩石般的绝对静止。
他的脸上涂抹着特制的黑绿油彩,既能抵御酷寒冻伤,又能最大限度地消除面部轮廓在微光下的反光,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淬火的鹰隼之瞳,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冷静地评估着下方目标的状态,计算着最佳的出手时机。
他身边紧贴着两人:左侧是绰号“鹞子”的斥候赵鹰,身形瘦小精干,仿佛一阵强风就能吹走,但此刻贴在冰冷岩壁上的姿态,却有着壁虎般的绝对协调与轻盈,他右眼紧贴着单筒“鹰眼”的目镜,左眼则警惕地扫视着岩缝外的黑暗,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谐的杂音。
右侧则是绰号“铁砧”的强弩手石磐,臂膀粗壮得如同百年老树的虬根,贲张的肌肉在油彩下起伏,背上那张漆黑的特制折叠重弩,带着沉重的金属质感,弩臂上复杂的滑轮组在微弱光线下反射出幽暗、致命的光泽。
赵鹰的右眼紧贴在单筒望远镜的目镜上,这粗笨且视场狭窄的天工之城早期试制品,在他手中却成了黑暗中的神目。
“目标确认,韩休琳。”赵鹰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完全被呼啸的风声吞没,带着一种手术刀剥离皮肉般的冰冷精确,通过紧贴在唇边的一个小巧骨哨(利用特定频率的哨音在近距离传递信息),将极低微的音波送入李燧和石磐耳中。
“位置:七号坳口背风岩窝。
伤势评估:致命伤一处,左肋下,刀口深及骨,目测约四指宽,边缘发黑,有感染化脓迹象。
失血量预估三成以上。肢体活动:右腿膝部有贯穿伤,左臂活动受限。
意识:间歇性模糊,但仇恨意志强烈。
结论:重伤,极度虚弱,无反抗能力。周边可视范围内,无尾随者迹象。
风向:西北,风速四级,利于掩盖行动声响。”
“鹞子,摸近点,确认周边有无尾巴。注意下风口。”李燧的声音同样低沉平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不起波澜,只有绝对的指令,通过骨哨回应。
“范围:目标周边百步,重点排查西侧乱石堆和北向隘口。铁砧,‘捕网’和‘麻沸针’,准备。
目标状态不稳,随时可能昏厥,做好强捕预案。”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下方蜷缩的身影,判断着最佳的突袭路径和时机。活捉,意味着不能有丝毫差错,必须一击必中。
石磐无声地点头,那张布满厚厚老茧的大手极其稳定地开始操作。
他将沉重的重弩从背后卸下,动作沉稳流畅,沉重的弩身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
伴随着几不可闻的、细微到极致的金属摩擦声和机括咬合的轻响,弩身迅速展开、锁定,发出沉闷而充满力量的“咔哒”声,瞬间从背负状态转变为蓄势待发的致命攻击姿态。
他从腰间一个特制的多层皮囊里,用带着厚茧的手指精准地取出一支造型奇特的弩箭——箭头并非锋利的尖刺,而是一个精巧的、带着锋利倒钩的金属网兜,网兜内填充着浸透强力麻痹药剂“醉阎罗”的棉絮,箭杆比寻常弩箭粗短厚重,尾羽也经过特殊处理以减少破空声。
石磐熟练地将这支“捕网箭”稳稳压入箭槽,冰冷的弩机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微的死亡光泽。
同时,他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探入另一个皮囊,指尖精准地夹出三根细如牛毛、针尖闪烁着诡异幽蓝光芒的“麻沸针”,针尾带着用于吹射的微小平衡翼,以备近身施放。
他的眼神专注,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在处理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只是这件“作品”,关乎下方那个枭雄的生死。
李燧的目光则如同最精密的罗盘,缓缓扫过岩缝外下方那片被风卷雪雾笼罩的黑暗山林。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全身肌肉在油彩下绷紧,力量凝聚到指尖,随时准备撕裂眼前的黑暗,执行那雷霆一击。
活捉韩休琳,这是军枢府以最高级别加密渠道直接下达的绝密任务——“擒虎”。
一个活着的、背负叛国重罪的幽州节度使,对于撬动北疆死水般僵持的局势、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藩镇、乃至撕开盘踞范阳数百年的庞然大物卢氏的铁幕,价值无可估量。
为此,“黑鸦”小队已在这片夏日却依然寒冷之地追踪、设伏了整整三日,忍受着非人的严寒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只为这最终收网的致命一刻。
赵鹰如同真正的夜枭,身体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岩壁,利用岩石天然的棱角和深邃的阴影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滑下近乎垂直的崖壁。
他的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选择在稳固的岩石凸起或厚厚的积雪之上,巧妙地避开任何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石和浮冰。
寒风卷起的雪雾成了他最好的掩护,将他的身影彻底融入这片狂暴的、混沌的夜色。
他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在嶙峋的怪石间快速穿梭,时而紧贴地面匍匐潜行,时而借助枯树虬结的枝桠短暂腾挪,目标直指李燧指定的西侧乱石堆和北向隘口,锐利如刀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伏兵的阴影、每一块形状可疑的凸起岩石背后、每一丛在风中摇曳的枯草深处。
时间在刺骨的严寒和绝对的静默中缓慢流逝。
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石磐的手指稳稳搭在冰冷的弩机上,感受着扳机那细微的行程和力度,呼吸调整到最轻微的状态。
李燧如同石雕,只有那双鹰眼在黑暗中缓缓移动,计算着风速、距离、角度,确保那支“捕网箭”能在最完美的瞬间,将目标彻底笼罩、制服。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狂风完全揉碎、撕裂的“扑棱”声,突兀地穿透了风的呼啸!声音来自上方!
李燧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仿佛被一只从冰窟里伸出的无形巨手狠狠攥紧、冻结!在这种鬼天气,这种绝境般的山巅?!
一只灰扑扑、毫不起眼、羽毛被风雪打得凌乱不堪的岩鸽,如同一个飘忽的、来自幽冥的使者,竟逆着狂乱的风雪,精准地穿行、俯冲,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稳稳地停在了李燧藏身的岩缝边缘!
它细小的爪子上,牢牢绑缚着一个手指粗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铜管,管身上刻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螺旋纹——军枢府最高级别、最紧急的密令标记!
这意味着,天塌了!而且是不惜代价、必须穿透任何战场封锁线送达的天塌地陷!
没有丝毫犹豫,李燧闪电般出手!动作迅捷如电却又稳定如山。
手指灵巧得如同穿花蝴蝶,瞬间解开鸽爪上那冰冷的铜管。
他猛地背过身,用自己宽厚的脊背和臂膀挡住岩缝口可能泄露的哪怕一丝微光,拔开铜管一端的蜡封,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丝帛。
他侧过身,就着岩缝外极其微弱的雪地反光——那光寒冷得如同死人的皮肤,凝神看去。
丝帛上,用特制的、遇空气才会显影的无色药水,书写着寥寥数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黑鸦李燧,即令中止‘擒虎’行动】
改为‘归巢’:【暗中护送目标韩休琳,确保其安全抵达幽州】
【全程隐匿,不得暴露,不得使其察觉】
【军枢府最高密令,即刻生效】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无形的千钧重锤,狠狠砸在李燧的心口!活捉变护送?
确保这个该死的叛贼头子安全回到他的老巢幽州?!
这命令的急转弯来得如此猛烈而荒谬,饶是以李燧历经无数生死、早已淬炼得如同钢铁般的意志和神经,瞬间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难以置信的错愕,仿佛脚下的岩石骤然崩塌!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怎么可能?他们追踪七日,忍饥挨饿,与这太行酷寒搏斗,忍受着冻伤和疲惫的折磨,就是为了将这个罪魁祸首擒获归案,押解回长安!
现在却要反过来保护他?送他回家?这简直是对他们所有付出、所有牺牲、所有意志最残酷的嘲弄!
一股强烈的、源自本能的抗拒和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般在胸腔里翻腾、咆哮!
他甚至怀疑这是敌人的诡计,是卢氏伪造的密令,目的就是让他们自乱阵脚,或者……借刀杀人?
但丝帛右下角那个以特殊暗记勾勒出的、代表军枢府最高权威的徽记——一只隐藏在荆棘丛中的、冰冷无情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得他眼睛生疼,瞬间粉碎了所有翻腾的怀疑和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愤怒。
那个徽记的绘制手法、药水的显影特性、乃至丝帛的独特触感,都无可辩驳!
军人的天职和对军枢府最高密令的绝对服从,如同深植于骨髓的本能,立刻压倒了所有翻腾的疑惑和那一丝本能的抗拒。
没有片刻的迟疑,李燧迅速将丝帛卷起,塞入一个特制的、内衬油布的防水小皮囊。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整个皮囊塞入口中,用臼齿用力咀嚼了几下,混合着唾液,如同吞咽最苦涩的毒药,艰难地咽了下去。动作干净、利落、决绝,不留一丝痕迹。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和冰冷使命感的苦涩,随着吞咽的动作,沉甸甸地坠入腹中,直抵四肢百骸。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投向下方刚刚无声返回岩缝、脸上带着询问之色的赵鹰,以及持弩待发、弓弦紧绷等待最终指令的石磐。
李燧抬起手,几个极其迅捷、代表紧急变更和最高保密级别的手势在黑暗中快速打出,如同无声的惊雷。
同时,他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清晰地送入两人耳中:“任务变更!‘擒虎’取消!新指令:‘归巢’。我们是影子,护送他回幽州。不能见光,不能让他知道!”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岩石上,冰冷坚硬。
赵鹰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猛地瞪圆,瞳孔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惊涛骇浪般的难以置信。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质问,想咆哮,但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愕然凝固在油彩覆盖的脸上。
石磐握着沉重弩身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瞬间发白,发出轻微的“咔”声,粗壮的臂膀肌肉虬结贲起,青筋如同蚯蚓般在皮肤下暴突,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手中冰冷的钢铁!那张涂满油彩的脸猛地转向李燧,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火山爆发般的质问和无法理解的震惊。
活捉变护送?护送这个他们追杀了七天七夜、手上沾满同袍鲜血的叛将?这命令如同万丈冰窟的寒水兜头浇下,浇得两人通体生寒,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的愤怒几乎冲垮理智的堤坝。
然而,震惊仅仅持续了一息。两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精锐,无数次在绝境中执行过匪夷所思、甚至违背本心的命令。
服从,早已融入了他们的血液,刻进了他们的灵魂,成为生存的本能。
眼神中所有的惊愕、愤怒、不甘瞬间被强行压下,如同狂暴的海啸被无形的巨手按回深渊,重新变得冰冷、坚硬、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只剩下纯粹的专注和待命的姿态。
命令就是命令,不问缘由,只求完成。这是“黑鸦”的铁律,是他们赖以生存、也赖以在黑暗中行走的信条。
他们如同两座瞬间冷却、将所有熔岩封存于内的火山,所有的能量都内敛为绝对的执行意志。
李燧再次打出一连串复杂而精确的手语,如同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扩大警戒范围,变更监视位置至更高、更隐蔽的制高点,武器模式切换为防御性清除威胁为主。
三人如同三道被无形之手抹去的墨痕,悄无声息地向岩缝深处更高、更幽暗的岩石阴影与枯树丛中退去,动作轻盈迅捷,没有带起一片雪花。
石磐的重弩悄然调转了方向,弩机上那支致命的“捕网箭”被小心取下,换上了一支带有倒钩和坚韧牛筋绳索的“救援箭”,以及数支用于远程精准点杀威胁的破甲锥。
任务变了,武器也随之调整,但守护的警惕性却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
李燧和赵鹰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锁链,透过“鹰眼”和锐利的肉眼,依旧牢牢锁定着下方山坳里那个蜷缩、挣扎、对此惊天逆转一无所知的身影。
只是,猎手的杀意已被冰冷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如同守护一件极其重要又极其危险物品般的绝对专注。
致命的猎手,在命令的翻云覆雨手下,瞬间化作了无形的守护者,更深地融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风雪之中。
风,似乎更加狂暴了,卷起更大的雪浪,发出凄厉欲绝的尖啸,仿佛要将这太行山深处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悖逆与转折、所有的忠诚与背叛,都彻底埋葬在无边的寒夜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将韩休琳从昏迷的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野模糊,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呼啸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