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一个背着蓝色书包的小学生撑着卡通伞路过。
男孩约莫十岁,穿着校服,裤脚沾着泥点。
他忽然停下脚步,盯着墙上那枚印记看了许久。
雨水顺着伞沿滑落,滴在他睫毛上。
他蹲下身,从书包里掏出一支蜡笔——红色的,快用秃了——小心翼翼地覆在印记上临摹起来。
纸片被雨水打湿一角,颜色晕开些许,但他毫不在意。
临完后,他把纸折好,塞进内袋,抬头望了一眼空荡的巷口,仿佛那里曾站着什么人。
与此同时,张婉清坐在市电视台编辑室,窗外雨声淅沥。
手机震动,通知弹出:“《街巷之声》项目组:因内容结构调整,请于48小时内提交修订版送审。”
她盯着屏幕良久,最终关掉邮件,打开硬盘备份。
原片共98分钟,删减版已播出三轮,但核心片段始终岌岌可危。
尤其是吴志明那段讲述——“他们抬走李达成的时候,他还在喊,别让下一代再记”——每次送审都被列为“情绪引导性过强”。
这次,她不想再等许可。
深夜,办公室只剩她一人。
灯光下,她将整部纪录片拆解成十二段独立短片,每段不超过三分钟。
一段归入“城市声音采样”,配以防汛广播中的背景杂音;一段包装为“方言文化研究”,聚焦老人使用的俚语词汇;另一段则以“社区养老服务案例”名义提交,内容正是吴志明讲述的画面,辅以字幕:“高龄受访者情感表达实录”。
她一条条上传,发送至不同栏目组后台。操作完毕,已是凌晨两点。
三天后,名为《那个说“别让下一代再记”的老人》的视频片段在本地论坛爆火。
标题由网友所起,画面源自“社区养老服务案例”初审通过版本。
播放量破百万,评论区刷屏:“我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妈总在清明烧纸时念名字,我以为是迷信……”
审查部门紧急追查发布源头,却发现所有转发账号均隶属于各街道办政务新媒体运营后台——有社区卫生中心、老年活动站、甚至一所小学的宣传号。
这些账号权限分散,审核流程独立,根本无法追溯统一动机。
而刘建国,正坐在市政法委宣传处闭门研讨会的第三排。
议题是“网络舆情治理与历史叙事边界”。
有人提出建立“口述历史关键词黑名单系统”,实时拦截含“丙字017”“守灯”“签到表”等编号的言论,称其为“数字时代的记忆病毒”。
会议室气氛凝滞。
刘建国缓缓举起手。
“如果我们把‘丙字017’当成病毒,那它永远杀不完。”他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寂静,“但如果把它变成疫苗呢?”
全场愕然。
他继续道:“建议试点设立‘市民记忆驿站’,由宣传部牵头,在六个社区设点,配备录音笔和登记簿,鼓励老人自愿讲述过往。我们不认证真伪,只做留存。”
有人质疑:“这不是变相纵容吗?”
“恰恰相反。”刘建国翻开笔记本,“当记忆从地下走向登记簿,从私语变为公共档案,它的力量反而会被稀释、被消化。与其让它在暗处燃烧,不如引它入光。”
会议最终采纳建议。
没人注意到,他在实施方案附录中悄悄加入一条细则:所有采集资料须同步抄送市图书馆数字档案部——那里,正是郑其安所在的“民间史料数字化项目”工作站。
同一晚,吴志明家厨房灯亮到凌晨。
他坐在小桌前,面前摊开一本旧笔记本,笔尖缓慢移动,字迹颤抖却坚定。
窗外雨停了,月光斜照进来,映在他花白的鬓角上。
他不知道的是,女儿站在卧室门缝后,手里攥着手机,屏息望着那背影。
更不知道的是,那本笔记的第一页,写着一行小字:
“如果没人记得,那就让我写下全部。”吴志明的女儿吴晓芸是在一个寂静的凌晨三点,又一次被厨房里细微的笔尖摩擦声惊醒的。
起初她以为是老鼠啃咬橱柜,可那声音太规律——沙、沙、沙,像是某种执拗的倒计时。
她披衣起身,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悄悄推开厨房门缝。
灯光昏黄,父亲佝偻着背坐在小桌前,戴着老花镜,手边一杯冷茶,笔记本摊开在面前,字迹密密麻麻爬满了纸页。
她屏住呼吸,向前挪了半步。
那不是普通的日记。
标题写着《银发讲述计划:补充记录》,25”……每一个都对应八七年那个雨夜进出守灯广场的车辆。
再往下,是几个代号:“老猫”负责东口接应,“灰鼠”断后掩护,“灯笼”最后撤离。
而最让她心头一颤的,是夹在段落间的那一句遗言:
“他们怕的不是死人说话,是活人开始听。”
她几乎脱口而出,却硬生生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