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犹豫,“妈跟你说件事……”
“妈,我该走了,”南南突然站起来,打断了她的话,“晚自习要迟到了。”她抓起桌上的书包,背带在肩上晃了晃,“鸡蛋很好吃,谢谢妈。”
崔灿灿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像颗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枣核。她看着女儿快步走到玄关,弯腰换鞋,白色的运动鞋鞋带系得有些松,鞋尖沾着点泥土。
“路上小心,”她追到门口,看着女儿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到了学校给妈打个电话……”
回答她的只有楼梯间里渐远的脚步声,和傍晚归巢的麻雀在电线上叽叽喳喳的叫声。
崔灿灿站在敞开的门口,晚风吹进来,带着凉意,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乱舞。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照亮了墙壁上剥落的油漆和角落里积灰的蜘蛛网。她慢慢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围裙上的面粉蹭在了深色的裤子上,像落了层薄薄的雪。
餐桌上的搪瓷碗还没收拾,两个煎蛋的位置空了出来,碗底残留着一点金黄的油渍。她想起南南刚才说起画册时,眼里那转瞬即逝的光亮,想起自己脱口而出的“别耽误学习”,心脏像被浸在冰水里,又酸又涩。
她不是不知道女儿喜欢画画,从小学开始,课本空白处就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人儿;她也不是不记得女儿曾经指着电视里的美术生说“妈他们可以去好多地方写生”;可当现实的压力像潮水般涌来,当看到女儿试卷上下滑的名次,当听到周围人讨论“学艺术没用”“文化课好才是硬道理”,那些支持的话语就被她硬生生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七点半,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远处的霓虹灯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崔灿灿慢慢站起来,走到厨房收拾碗筷,水龙头流出的冷水溅在手上,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她把煎蛋的油渍仔细擦掉,把豆浆碗放进消毒柜,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台面上的布钱包还敞着口,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那是她在菜市场卖菜攒下的,每一张都带着蔬菜水果的潮气和阳光的味道。她想起刚才南南攥着钱时,指尖微微的颤抖。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南南发来的短信:“妈,我到学校了,晚自习前先去食堂吃点东西。”
崔灿灿看着屏幕上的字,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终于回了个“好”,又加了句“多吃点,别饿肚子”。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像颗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只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她把手机放回口袋,走到窗边,看着对面教学楼亮起的灯光——那片温暖的橘黄色光晕里,有她女儿正在奋笔疾书的身影。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夜晚风的傍晚,南南刚上幼儿园,举着一张画着歪扭太阳和三个牵手小人的画,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你看,这是我,这是爸爸,这是你,我们在草地上放风筝!”那时她抱着女儿,心里满是柔软的憧憬,觉得未来就像画里的太阳一样,永远充满光亮。
可现在,她站在现实的此岸,看着女儿在对岸的独木桥上越走越远,想呼喊,想指引,却又怕自己的声音成为她前行的负担。理想、目标、挫折、坚持……这些沉重的词语,她该如何在女儿疲惫的间隙,用最温柔的方式说出口?
夜色越来越浓,香樟树的影子在窗玻璃上晃来晃去,像无声的叹息。崔灿灿脱下围裙,叠好放在沙发上,然后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落了灰的画夹,是南南初中时用的,封面上还贴着几张动漫贴纸。
她轻轻翻开画夹,里面是女儿不同时期的画作:幼儿园时蜡笔涂的全家福,小学时水彩画的向日葵,初中时用铅笔勾勒的校园风景……最后几页,是用马克笔精心绘制的插画,穿着汉服的少女在樱花树下抚琴,背景里的花瓣像真的一样在风中飞舞。
崔灿灿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上的纹路,想起刚才南南说起中央美院画册时,那瞬间亮起又黯淡的眼神。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用“为你好”的名义,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那些未说出口的期待,却忘了问一问,女儿真正想要的太阳,是什么形状。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闺蜜发来的微信:“灿灿,明天早市进了新的水蜜桃,要不要一起去?”
她删掉了打好的“去”字,重新输入:“不了,明天我想早点起来,给南南准备点她喜欢的便当,送到学校去。”
发送完信息,她把画夹放回抽屉,轻轻合上。窗外的夜风带着夏末的热气,吹得窗帘微微扬起。她走到厨房,重新点燃液化气灶,奶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像极了她此刻翻涌的心情。
也许有些话不必急于说出口,也许理想的种子需要更温柔的浇灌。就像此刻,她可以先学会在女儿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豆浆,在她失落时给她一个拥抱,在夏夜晚风里,默默守护着那盏属于她的、可能正在某个角落悄悄亮着的理想灯火。
石英钟指向八点,崔灿灿把热好的牛奶倒进保温桶,又往里面加了两勺桂花蜜。她想,下次南南回家时,一定要把那个画夹拿出来,和她一起看看那些旧画,然后轻轻告诉她:“南南,不管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妈妈都在这里,看着你,支持你。”
夜色渐深,老城区的灯光次第熄灭,只有崔灿灿家的厨房,还亮着一盏暖黄的灯,像一颗温柔的星,在夏夜晚风里,等待着下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