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剑仙还想再说点什么。
儒衫老人先一步解释,“这件事,我是有观道的嫌疑,这不假,但说到底,还是想为他铺路。”
“只要我率先把他心境打个稀巴烂,那么将来无论如何,哪怕遭遇天崩地裂之事,他也能岿然不动,稳若磐石。”
老大剑仙默然许久。
最后他只是问道:“当年这个姓姜的小姑娘,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否曾被人算计,方才去了倒悬山?”
崔瀺瞥了眼遥远的东宝瓶洲。
“谁知道呢。”
……
临近镇剑楼。
本想带着姜芸登楼,她却忽然停下脚步,杵在最后一级台阶处,一袭儒衫,神色平静,随后缓缓坐下。
颇为熟稔的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宁远想了想,同样坐在台阶上,与她隔了些距离,欲言又止,到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先前变化不大,此刻所见,变化就有了,比如以前的姜芸,是很不喜欢酒水的,记得第一次喝的时候,还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现在不会了。
一口接一口,脸都不带红的。
好半晌。
姜芸看了眼天色,收起养剑葫,重新系挂在腰间,而后拍了拍手,站起身,说道:“既然叙旧完了,那我就回客栈了,到时候走的那天,我再让掌柜把多的费用退给你,你呀你,这么些年了,还是如此大手大脚,这马上就要成家立业,先前听你说,还打算近期开辟宗门?”
“以后哪哪不要花钱啊,省着点吧。”
宁远鬼使神差道:“不够就找你要。”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说错了话,摆摆手,急忙解释道:“不是要,是借,姜姑娘你可别误会。”
姜芸笑着摇头,可那副神色,出人意料的冷漠,平淡道:“不管是要还是借,你就算求我,也没用的。”
“宁远,你我都不再年少,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难听,你脑子很聪明,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青衫客便再度看向她。
也瞅了瞅自己。
确实不是少年了,就像双方个头一样,在他眼中,姜芸虽然还是矮自己一个头,但她其实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不再是小小的一只。
身段修长且匀称,肤如凝脂,面若新荔,模样更胜当年。
性子也不再是从前。
宁远眼神恍惚。
这份似水年华,究竟去哪了?到底被什么事物给谋杀了?
良久,一袭青衫始终没起身,抬头望向远处,缓缓道:“姜姑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与阮秀,确实快成婚了。”
“好像说什么都很苍白,明明很多次提醒自己,在姜姑娘这边,我不欠什么,可每回见了你,无错都成了有错,完全说不通,并且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停顿片刻。
年轻人又一次扪心自问后,终于说出某个埋藏心底数年的死结。
宁远嗓音沙哑道:“我肯定是喜欢姜姑娘的,真真切切,以前不敢说,是因为我怕,怕我一旦说出口,就会被千夫所指,书里书外,遭人厌弃。”
姜芸没什么表情。
她重新坐回原处,问道:“姜姑娘?哪个姜姑娘?”
宁远侧过身,坦然看向她。
姜芸故作不解,指了指自己。
青衫剑修重重点头。
姜芸摘下养剑葫,“哦,知道了,好吧,你继续说,虽然看你不太爽,但是听见你说喜欢我,我还是挺高兴的。”
她继而抿下一口酒,胡乱抹了把嘴,眯眼而笑,“哈,剑气长城的刑官大人,曾经的十四境剑仙,现在的大骊镇剑楼主……
居然倾心于本姑娘?想想就觉得跟做梦似的。”
“啧啧,回头老娘要找一座名气够大的邸报仙家,花点小钱,将这件事,刊印成册,全给抖搂出去!”
她双臂环胸,得意洋洋道:“多威风啊?”
宁远没在意这些,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原本还是不想说,只是在死过一次,又重逢姜姑娘后,对很多事情,就没那么所谓了。”
姜芸问道:“但你今天跟我说这些,其实就已经对不住阮秀了,宁远,你本可以不说的,何必如此?”
宁远想了想,摇头道:“说与不说,都已经对不住她了,男女之事,不该只论迹,更要论心,”
摘下斗量,来了一口。
“我喜欢阮秀,毋庸置疑,喜欢姜姑娘,亦是如此,当然,今天跟姜姑娘挑明,不是想要让你做我道侣,只是有些事,放的久了,不仅不会变味,还会愈发折磨自个儿,索性就拿出来好了。”
“从无想要两个道侣之说,但是扪心自问,我还真就同时喜欢了两个姑娘,这份喜欢,不是因为这两位姑娘,长得都很好看,也不是别的,喜欢就是喜欢,说不上来,没办法,可能我的本心,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浪荡子。”
“事实上,当年在倒悬山,与姜姑娘第一次相识,我并不喜欢你,可是没有多久,大概就是你硬塞给我一大堆盘缠时候,我就很喜欢你了。”
“那时候的我,心心念念,甚至还想过,等我离开骊珠洞天,离开宝瓶洲,就马上去婆娑洲一趟,当面表明心意,不管那个姑娘喜不喜欢我,我都要尽力争取一番。”
姜芸两手捧着养剑葫,“然后呢?”
宁远蓦然惨笑。
“然后还能如何,江湖不止有男欢女爱,还有打打杀杀,在骊珠洞天,可能是我脑子发热,做了许多意气之事,导致离开之时,成了个十四境残躯。”
“最初的我,想过离开家乡剑气长城后,除了骊珠洞天,还要去中土神洲,北俱芦洲,流霞洲……”
“去青冥天下,看看传说中的白玉京,是如何巍峨高耸,去莲花天下,一观三千佛国的旷世盛景。”
“可我走不了多远了。”
“我虽然是十四境,可我的道路上,迷雾重重,伸手不见五指,所以我去了南婆娑洲,没有对那个一早就喜欢的姑娘,表明心意,怕我会害人害己。”
“我想去蛮荒,为家乡最后做成一件事,而在这期间,又有一个姑娘,万里迢迢,从宝瓶洲来到倒悬山,只为见我一面。”
好像与他纠缠不清的两个女子,各自之间,与他都是在倒悬山结缘。
姜芸摇晃酒壶,“所以?”
宁远微微点头,“我欠人家的。”
姜芸摇头,“说不通,前面你说,你不想以一副残躯,误了佳人,那么与阮秀结为道侣,又算什么?”
宁远坦诚道:“是算计,阮秀与我们不同,她是远古神灵转身,她当年对我表明心意,一开始的我,之所以答应,其实谈不上有多喜欢。”
“就是算计罢了。”
“我想以道侣的身份,摆她一道,等她对我死心塌地,然后我在蛮荒那么一死,她必然道心崩溃。”
姜芸皱了皱眉,“好像是把双刃剑?万一阮秀道心破碎之后,没有化神成人,反而更加破罐子破摔,就此飞升怎么办?”
宁远摇摇头,“不如此做,将来她还是会飞升离去,做了,好歹有那么点希望。”
姜芸呵了口气,“宁小子,说实在的,行走江湖,你很在行,但是论男女之事,跟个榆木脑袋似的。”
“会撩不会哄,这算哪门子事儿啊?”
宁远嗯了一声。
“所以落个如此境地,两难成全,全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什么。”
没来由的,他喃喃道:“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随后男人忽然拍了拍大腿,笑道:“想清楚了,之后返回龙泉郡,我就找上阮秀,与她说个清清楚楚,不再隐瞒什么,
我就是个浪荡子,喜欢她不假,喜欢姜姑娘也是真,她要是不介意,那我也舔着脸娶她,不答应,我就扫地出门,继续当个孤魂野鬼好了。”
“做个如阿良一般的江湖剑客,也不错的,四处沾花惹草,唯一的坏处,无非就是对不住裤裆底下那只鸟而已。”
姜芸好似压根没听他说话,歪过头,也没喝酒,在宁远的角度,看不清她的具体神色。
片刻后,女子扭过头,撩了撩鬓边发丝,轻声道:“宁远,能不能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再想想?”
宁远一头雾水,“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姜姑娘还要想什么?难不成知道我是个浪荡子后,是考虑要不要与我继续做朋友?”
“别啊,我只是告诉我喜欢你而已,又没要你答应我什么,以后得闲了,串串门,喝几场酒,不碍事的。”
姜芸深深看了他一眼。
没说话,但是如今喝酒都不曾上头的她,破天荒的,一抹微红,迅速浮现于面容之上。
她第二次起身。
拍拍屁股,朝后招了招手。
没说话,就这么走了。